在我的记忆里,六盘山曾经是那么遥远,那么神秘,它让我从内心深处敬仰,时时都能掀起我内心的波涛。
那里曾经有过我的梦。
有时回想起来,父亲对我的爱是那样的细腻,对我们的期盼又是那么明显和长远啊。
在我八岁以前,我是一个健康、活泼,学习成绩很好的孩子,每次期末放假都能拿一张奖状回家,父亲看到由衷的高兴,我的家虽然不怎么殷实,但一家人过的很开心,父亲疲惫的脸上没有过倦容,总是神采奕奕。
同年中秋,祖母家里杀了一头猪,中秋赏月,祖母将四个儿子和所有的孙子叫到一起。黄昏时分,祖母家里人声鼎沸尽享天伦之乐,我们在地上乱串,不一会儿两桌丰盛的酒菜摆好了,我们的父辈和祖母一桌,我们在另一桌上,还没有开席就已经在地上闹起来了。“娃娃们,开饭了。”祖母笑呵呵的说,祖母一声令下,兄弟姊妹们就蒙头大吃,筷子叮当响,不一会儿满盘狼籍,我们的一桌吃了个精光。
我爬到炕上,坐到父亲的旁边,悄悄的对父亲说:“爸爸,我要吃猪肝,”(这头猪生过病,打了好多青霉素。)父亲用筷子给我夹了几片放在我的小手上,我津津有味的吃着。我已泣不成声,我悔恨,我内疚,我怀念黄泉之下的父亲。
这个中秋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是磨灭不去的。
中秋过后农民开始种冬小麦,父亲在田地里忙碌着,我在本村小学里开心的读书,校舍很简陋,我很喜欢那个简陋的教室和破旧的课桌,坐在里面读书的心情像花儿一样幸福。
过了半个月,莫名其妙,我的腿伸不直,而且很疼很疼,父亲以为是我调皮伤了筋骨,每当我惆怅的说:“腿疼”,父亲都要给我轻轻的按摩。
在一个秋雨绵绵的早晨,腿疼的我无法上课,向老师请了假,老师将我送出校门,学校离家没有二百米,当时我感觉很远很远,走一步十分艰难,泪水汩汩的流淌,心里酸痛酸痛的不是滋味,爸爸——心里无数次的喊着。放学了,我还没有到家,哥哥曾取笑我:“你螺圈着腿,很艰难的一点点向前移动,嗷嗷的大哭,鼻涕掉了一尺长。”
这一病就整整病了一年半啊,母亲回忆说:“你肿的连眼睛都看不见了,对你还能活在世上我已经没有多大的希望了。”到家里,父亲看到我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哭的连话都不能说,疼——不停的在喊,悲伤和痛苦不可言表,父亲二话没说就把我抱上往医院跑,趴在父亲的背上,感到父亲的背温暖而体贴,我的腿不再钻心的疼了,不知不觉我睡着了。
在医院里,父亲把我紧紧的抱在怀里,医生给我做了检查,确定为“血斑”,当时的症状是全身出现小红点,腿肿的硬邦邦的,医生嘱咐:“孩子不能吃带有刺激性的食物,也不能受风。”这样我被监禁了,只能在炕上躺着。
由于病魔对我的折磨,也给家里带来很大的不幸,我的医药费很贵,一天打三针,大把的吃药,我身体很虚弱瘦如柴骨,整天就在昏迷中度过,一天吃不了三口饭,这使父亲分外焦急,父亲憔悴了,我的病情没有一点好转,反而每况愈下,那里有偏方,那里有好一点的医生,父亲就去问,就带我去看,能用的方法都用了,我的病情依然如旧。
父亲带我去了县医院,检查的结果还是“血斑”,父亲就给我停止服用西药,把病例单拿回家,让村里的老中医李爷爷开方抓药,以后就开始吃很苦很难下咽的苦水,可喜的是我的病有了好转,脸也红润了。
时光匆匆,马上就要过年了,躺在炕上听见鞭炮的响声,我把脸转向窗户,透过玻璃看见蓝天上的几颗星星在眨眼,我好久没有看到蓝蓝的天和明亮的星星了。当我睡眼惺忪回过头来,发现父亲悄然在我身旁,用他满是老茧的手抚摸着我的额头,深情的说:“金灵,等你病好了,爸爸给你买好多鞭炮,好吗?”看着父亲我默默的点头,父亲一直陪伴我入睡。
新学期到了,哥哥和妹妹背上书包上学去了,屋里一下少了笑声和打闹,安静的让我心神不安,我焦急不安的在炕上左翻右翻,此时,我很渴望上学,我偷偷的哭泣,母亲问我:“你怎么了。”我变本加厉的哭着闹着要上学,父亲把我抱进怀里,母亲在炕边上哭泣着,父亲说:“你不能受风,如果受风病就不会好的,要听话!知道吗?”哭着闹着累了,渐渐的,我在父亲的怀里睡着了。我感念我慈爱的父亲。
我醒来时已是黄昏,屋里暗暗的,一股浓浓的书香飘进我的鼻里,我用余光去寻找,枕头边放着崭新的书籍,我欣然起行,迅速将二年级语文拿起来,打开认真的读起来,里面的文字和图画深深的吸引着我,让我如痴如醉。我竟然没有发现父亲就在我身边,四目相对,我的心头猛然一振,父亲笑的很可爱,额头上的皱纹多了几条。父亲问我:“你认识字吗?”“有些不认识,但能读懂”我说,父亲说:“以后我教你好不好。”我高兴的喊着“好啊、好啊”双手已经将父亲的脖子抱住,在父亲满脸的胡须上亲了一口,扎的我立马缩了回去。
父亲是一名高中生,写一手漂亮的字,文革期间提名保送上大学的。祖母回忆说:“是村主任在里面做了手脚,将他的女儿报上,他女儿才上了个小学三年级,在学识和能力上远不如我儿。”祖母说起这些咬牙切齿,憎恨和愤怒油然而生,提到这事泪珠夺眶而出,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祖母的心都碎了。
天渐渐的变暖,外面的世界怎样在变化,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半年没有跨出房门一步,家越来越贫穷了,可我的药没有间断过,病情稳定了。哎,我和病魔开始打持久战了,能下炕在房间里走动走动了,这给父母带来了希望。
我的身体很虚弱,母亲养了一群鸡,收的鸡蛋,母亲每天给我烧一个荷包蛋,兄妹们一个都吃不上,有时妹妹在旁边看着,我就一口都吃不下,父亲看出我的心思,就用筷子把鸡蛋夹成两半,把另一半夹到妹妹的碗里,看到妹妹的笑容我心里有相同的笑容。父母从不吃一个,都卖了给我抓药,母亲回忆说:“那时,随时都准备着失去你。”说着母亲泪眼涟涟。
时光如白驹过隙又进入冬季,天气变冷,我的病又犯了,病情变的很严重,父亲将家里养的鸡只留了两只,其余全卖了,又借了一些钱,再次将我带到县医院,重新化验检查,医生对我父子俩很关照,母亲念念不忘,“这位医生给你看病不收费,开完药方也不让在医院抓药,将方子拿回来在你李爷爷的药铺里抓药。”母亲时常说起,母亲不忘这位医生的恩情,言语里充满着感恩。我的病依旧没有好转。
家里没有任何营养品给我补,天一冷两只母鸡也不下蛋了,母亲就给我做点面条往碗里倒点胡麻油,吃完饭,父亲爬在我的旁边读课文给我听,我的眼睛肿着不能看,但我聚精会神的听着。
在一个寒冷的早晨,父亲在鸡架下掏鸡粪,发现了四个冻鸡蛋,托在手里如得珍宝一样,跑进屋来对母亲说:“快把这四个鸡蛋给金灵烧一个,让娃吃点。”母亲赶忙为我烧好,端来一碗香喷喷冒着白气的荷包蛋,这天胃口很好,吃了一个鸡蛋还喝了半碗汤,吃完就酣然入睡了。母亲回忆说:“吃完饭你睡的安然,你爸爸干一会活进来看一下你,反复多次,摸着你的脸蛋他笑了,这是一年来我第一次见他笑啊。”
傍晚时,我醒来呻吟着说胸口疼,“当时你呼吸很慢,我们都彻底绝望了,你爸爸把你用被子裹起来抱着就往医院跑。”母亲这样说着悄然流下了热泪。停胃了,在医院里父亲把我抱了整整两天,母亲拉着我的手说:“你爸爸抱着你两天滴水未进,一个人消瘦了一大圈。”母亲长叹一声“你爸爸为将心都操碎了。”胃病好了,父亲把瘦小的我抱回家里,满眼泪水的说:“我以为抱出去将永远抱不回来了。”爸爸说着已经泣不成声了。回想起不禁簌簌往下流泪,深深的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挥泪痛哭。
风雨送春归,风雪迎春到,春节又到了,锣鼓打破宁静的村庄,礼花冲向蔚蓝的天空,流星迅速的滑过,大地笼罩着节日的气氛。家里一贫如洗,就连二斤瓜子都没有,但是母亲喂了一头过年猪,腊月二十三,父亲就把这头猪杀了,这是家里唯一的好东西,哥哥和妹妹的棉衣很破旧也没有钱置新的。母亲回想起那段日子,总是长于短叹,那段日子使母亲伤心和难忘。
父亲时时都在呵护我,家里的生活过的很艰辛,父亲为了撑起这个家额上多了几条操劳的皱纹。
正月二十三的晚上,母亲煮了一锅猪骨头,全家都坐在热呼呼的炕上,我在炕角上躺着,父亲叫母亲把煮的骨头拿来大家吃,母亲端骨头去了,父亲将我抱在自己的怀里。哥哥把炕桌放在炕中,母亲端来骨头大家开吃,哥哥和妹妹吃的满嘴都是油,父亲撕了一小块放在我的嘴里,对我说:“金灵吃点,爸爸明天就要挣钱去了,挣多了钱就带你去大医院看,把你的病给彻底治好。”我望着父亲点了点头。
第二天清晨,蔚蓝的天空飘着几朵鱼鳞似的白云,干枯的树枝静静的在空中摇曳,寒冷的空气包裹着整个宁静的村庄,几声犬吠声打破宁静。母亲在为父亲收拾行李,我听到父亲说:“不要装那么多东西。”父亲临走时走进屋来,摸着我的头,在我脸上轻轻的咬了一口,对我说:“爸爸挣钱去了,你要好好吃药,听妈妈的话。”我只是痴痴的望着父亲和远去的身影。父亲就这样去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父亲,回想到这里有刺心的痛楚,喉头硬咽,泪如泉涌。
农历的三月初八,我睡在炕上心里像火在烧,不停的喊妈妈,不只母亲干什么去了,焦急不安的我至今都不能忘,朦朦胧胧中我听见父亲的脚步声,当我睁开眼时什么也没有,也许是我太想念父亲了。
傍晚的时候,母亲在客厅里撕心裂肺的在嚎啕大哭,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母亲哭的我心都烂了,我也莫名其妙的在炕上大哭,家里人越来越多了。
姑父走进来坐在我身旁,哄我不要哭静静的躺着,我很听话的,没有哭声,泪水顺着两颊往下流。我问姑父妈妈为什么哭,姑父也泪流满面,他痛苦的表情和悲伤的眼神让我毛骨悚然。
我只听到母亲的哭声不断,没有人照顾我,渐渐的我进入梦幻之中,当我再次醒来时,看到屋里的一切很陌生,姑父将我带到他家,姑父是某镇镇长,在姑父家里吃药打针一个月,病情依然不见好转,姑母笑着对我说:“你姑父说,带出去看看,一切听天由命吧,没想到将一个死娃娃给捡回来了。”姑母看着我眼泪夺眶而出,将我拉到她的怀里,抚摸着我的头发说:“你长的太像你爸爸了。”其实家里每个人都这样认为,尤其是祖母,我不敢去看祖母,不想让她伤心,有时很想见祖母,祖母睡眼惺忪的在炕上坐着,听见我的声音,睁开眼睛好像在寻找什么,我爬到炕上给祖母捶背,祖母拉着我的手开始呼喊父亲的乳名,声声硬咽哭泣起来。
姑父把我带到市医院,检查的结果是“过敏性指点”,在医院里住了一周,我的全身没有一个红点了,身体也不虚肿了,医生给我开了好多药,姑父没有让我回家,继续在他家里住着,姑母对我的寝食起居很照顾。我像把魂丢了似的整天发呆,其实我很想回家,一个月后我痊愈了。每当提起我的病,母亲还心有余悸。
姑父说带我回家,我很高兴的喊起来,心里着急的跑出跑进,真可谓望眼欲穿。走出家门,我和姑父去了集市,姑父给我买了一支钢笔,买了一件棉上衣,高高兴兴的回家了。
满院狼籍,光景颓败,屋暗凄凉,每个人无精打采,脸色苍白病奄奄的,隐隐听见哭声,充满着哀痛的气息。哥哥将一切告诉了我,哥哥说:“爸爸在六盘山开凿隧道,洞内塌方,爸爸被石头压死了,爸爸的坟就在咱家源头的苜蓿地里。”听到这个噩耗,我心头一惊,全身像瘫了,两条腿一软蹲在地上,心好像被万千枚绣花针在扎,爬在地上我失声痛苦,声声喊着爸爸,母亲听到我的哭声,也撕心裂肺的哭起来,我和母亲抱头痛苦。亲戚朋友劝母亲节哀,母亲渐渐收住了哭声,眼泪像泉水般涌动。我到父亲的坟前,坟前的花圈在颤抖,乌鸦在灰色的天空回旋。
从那以后六盘山隧道一直是我心中神圣的地方,我的梦就在那里。
母亲疯狂的劳作,披星戴月忙碌着,为了抚养我们,母亲苍老了,不知在多少个深夜,母亲一个人在偷偷的哭泣,我起来坐在母亲的身旁,母亲将我抱入怀中,我为母亲拭着眼泪,泪花在母亲的脸上绽开笑容。
六盘山离家只有五十里,当时对我来说是那么遥远,很想亲眼看看隧道是怎样的,每周周日我都要去梁顶,去眺望模糊不清的六盘山,这样一望尽望了十几年。我始终不遇的望着那里,那里存有我的梦。
在我高一那年,才知道父亲出事的经过,这一切是舅舅告诉我的,舅舅是一名设计师,当时也参与开凿隧道。舅舅说:“当时你爸爸在外面负责装车,没有在洞里面,在塌方的那一瞬间,人都往外跑,还有好多人被困在里面了,轰隆声刚过,你爸爸拿起铁锹就往里面跑,万万没有想到再次塌方。”舅舅说着眼泪夺眶而出。我去了父亲的坟前坦然的坐在旁边,痴痴的眺望着远方的群山。
农忙时一连几天都不去上学,在田地里默默的干活,心里焦急的像烈火在炙烤。我书读的不好,但我很喜欢读书。
我默默的打拼着,当我迷茫和彷徨的时候,我会一个人去山上转转,在父亲的坟前徘徊,看看远方模糊的六盘山高峰,一股无行的力量鼓舞着我,冥冥中父亲对我说:“你的梦在远方”。
高考对我打击很大,考的不理想,本是要复读,我的梦再也不让我静下来了。这样我就选了外省的一所高校。我第一次穿越六盘山隧道,车到隧道的洞口,我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瞬间就进洞了,里面有昏黄暗淡的光,虽然是第一次来这里,但对它我早是有了模型,有关隧道的知识,我问过地理老师,自己也查找过资料。此时,我激动,我伤心,我流泪;激动这里有父亲的鲜血,伤心父亲没有看到好时光,流泪我再也没有了父亲。看到这一切,我为黄泉下的父亲高兴和自豪。隧道的开通有多少车辆,多少人不会瞬间坠入深渊。我默默的回想着,泪水侵湿了我的衣衫。
我是一名师范生,大学毕业后,我在一家私立学校任教已两年了,一年也要回家两次,每次过洞我都不由自主的站起来,低下头,对六盘山隧道我只有敬仰和崇拜。
父亲离开我已经十六年了,我从没有单独给父亲的坟上添一把土。国庆回家,我买了好多冥币和几束鲜花,伴着晨风去了父亲的坟前,在这一片荒冢中,我为父亲献上鲜花,坟堆上老鼠打了好多洞,杂草丛生,提土将山鼠洞填了,修整完我就坐下来,一张张的烧着冥币,红彤彤的火苗闪耀着,我不知道对父亲说些什么,抬起头来朝东望去,六盘山的高峰映入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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