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节刚过,依然山寒水冷,但毕竟是春天了,让人的心里感觉温暖了许多。置身于大自然的怀抱,总会感受有一种温暖的东西四处弥漫。
早春的旷野中虽然并没有太多的翠绿安慰我们的视觉,但放眼四望,“草色遥看近却无”,而远处黄河岸边的杨柳枝头似乎朦胧着浅浅绿绿的春色。这些,似乎让人感觉远处的模糊比近处的清晰更让人心动。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芳香。踏着松软的泥土,脚步时而缓慢时而轻快,心中了无杂念,仿佛平日里的烦恼都抛到了季节之外,泯灭在寒冬的萧杀里,就像脚下灰黄色的草茎,散碎一地,将要化作尘土。
蓦然,就在自己的身边,就在自己的脚下,就在那摇曳的枯蒿边,我看到了天空纯净的蓝,看到了春天明媚的绿,看到了茵陈亮丽的身影。
茵陈,我们通俗地叫它为白蒿。之所以称为茵陈,其实应该为“因陈”,借用《本草纲目》上一句话:“茵陈为多年生植物,宿根及木质茎经冬不死,届春旧茵虽枯,但能借陈茎再生新苗,故名茵陈。”
陶弘景《本草经注》上说:(茵陈)“今处处有之,似蓬蒿而叶紧细。秋后茎枯,经冬不死,至春又生。”陈藏器《本草拾遗》说得更明白:“此虽蒿类,经冬不死,更因旧苗而生,故名茵陈。后加蒿字耳!”
春风在地面上慢行,阳光在地面上弥散,蓝天在高处辉映,围着枯褐色的蒿杆根茎四周,嫩绿的白蒿钻出泥土,娇羞的探出头,一点点蔓延开来,像一只只稚嫩的小手,似乎笼着一层灰白的绒毛,伸向春天。
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一簇簇,但我知道,这点点簇簇的翠绿最终会淹没无边无际的枯黄。
二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我看路边斜坡上的土块间生长着几棵稚嫩的白蒿,正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一棵一棵挖出来。
“嗨,你在寻宝呢?”突然,身边传来一声问询。
我抬起头,走过来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农民,疑惑地看着我。
我扬了扬手中的白蒿,笑了笑。
“这就是宝啊。那上面的地头多的很呢,你从这走上去,就那里。”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径通向不远处的高冈。
老人说完,继续走他的路。我听他信口吟出“正月茵陈二月蒿,三月四月当柴烧。”这句谚语,我小的时候也听说过,现在听来,依然觉得新鲜。白蒿具有很高的药用价值和食用价值,受到很多人的喜爱。据《本草纲目》:(白蒿)气味苦,平、微寒,无毒。主治:风湿寒热邪气。热结黄疸,久服轻身益气耐老。面白长年。白兔食之仙。治能身发黄,小便不利,降低头热,去伏瘕。通关节,去滞热,伤寒用之。附方:茵陈羹,除大热黄疸,伤寒痛,风热瘴疟,利小便;以茵陈细切,煮羹食之。生食亦宜。
用物要用正当时,白蒿不管是药用还是食用,一定要物尽其时,把握时机。孙思邈《千金翼方》:夫药采取,不知时节,不依阴干暴干,虽有药品,终无药食,故不依时采取,与朽木不殊,虚费人工,卒无裨益。
立春之后,百草萌发,万物蒸蒸日上,植物的营养正从地下部分向上输送,营养经过的部位自然浆稠汁满,蕴含了天地的精华。我们的祖先从日常生活中总结出来的这些朴素的常识,给我们留下了许多生活圭臬。
白蒿应时而生。过去老家冬季缺青菜,过年肥吃饱喝之后,母亲常常到山坡上田地边采了一些白蒿回来,精挑细拣之后,用玉米面拌了蒸熟,便要狼吞虎咽,吃起来仿佛比肉味更鲜美。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种野菜,当地人称白蒿,还流传着一句大人小孩都耳熟能详的谚语:正月茵陈二月蒿,三月割了当柴烧。
那时慒懂,不太明白这句谚语的含意,只知道采食白蒿,最好是在正月和二月期间,到了阳春三月百花盛开之际,白蒿叶败株枯,也就只能当柴烧了。时令对于野菜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我总隐隐感觉这句话中似乎蕴含着更深刻的生活哲理。
白蒿当野菜吃,主要是拌面蒸了吃,或者做成菜疙瘩,捣点儿蒜泥,放点儿辣面,用油一泼,吃起来绵软可口。而白蒿炒鸡蛋,味道当然好极了,但在那个年代是极奢侈的事情。
关于白蒿,除了做野菜可以充饥之外,我从大人们那里知道它还可以有效地预防肝炎等疾病。每到春季,母亲还要用白蒿熬了汤水让我们喝。那股淡淡的中药味道,当然不及做成的野菜容易下咽。
故乡的野菜留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田间,地头,山上,林间到处都有可供食用的野菜,几乎四季不断,随采随用,完全来自天然,令我常常想起;而故乡的饮食习惯,也常常使人回味,那些采挖回来的野菜,配上简单的辅料,加上风格各异的烹调技艺,便是一道道难得的绿色佳肴。
几年前,我体检查出患有严重的脂肪肝,想起小时候母亲熬制的茵陈汤。春节期间一句无意的话,却让母亲辛苦了好久。第二天醒来,我就闻到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清香。原来父母早早地起来,从山坡上采回一篮子白蒿,择净,淘洗,晾干,拌了玉米面,正放在蒸笼上热气腾腾。
我品尝着父母辛辛苦苦挖来的野菜,舌尖的味蕾在瞬间被唤醒。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熟悉的味道,那种天然的、原生的、纯正的味道,一下子弥漫了全身。
我离开家不久,父亲又打电话来,说母亲为我挖了些野菜,让我回去取。院子里放着一大编织袋白蒿,足有十多斤重。母亲说,已经晾干了,可以经常泡水喝。除了白蒿,还有新鲜的蒲公英和荠菜等,母亲已将这些野菜择好,洗净。
看到这么多的野菜,我的心里顿时升腾起一种由衷的感动,这是父母给予的、最本真的爱。我能够想象到年近七旬的父母的辛苦,他们如何在山坡上弓腰弯背一棵一棵地寻,如何在蒿里刺间一棵一棵地挖,又是怎样蹲着身子一棵一棵地择干净。
三
读《诗经》中的《采蘩》:
于以采蘩,于沼于沚;
于以用之,公侯之事。
于以采蘩,于涧之中;
于以用之,公侯之宫。
被之僮僮,夙夜在公;
被之祁祁,薄言还归。
蘩,白蒿的古名。我曾经不知道蘩是什么植物,后来得知“蘩”就是我所熟知的白蒿,很是激动了一阵子。白蒿可以入口,可以入药,在我国有悠久的历史。这种野菜具有极强的适应性,中原、塞北、江南的不少地方都能够生长,虽然各地叫法不相同,但学名称茵陈或茵陈蒿,入中药,是清肝利胆的首选,还有解体乏、振食欲的作用;入菜肴,各地有不同的加工方法,如凉拌茵陈、茵陈窝头、茵陈水饺、清蒸茵陈、茵陈春卷、茵陈红枣汤、茵陈炒肉丝、茵陈荷叶粥、茵陈蜂蜜茶等等。
《采蘩》这首诗写得很巧妙,读起来却有些酸涩,诗中弥漫着采蘩的劳苦和艰辛。这种辛苦,我也曾有过多次肤浅的体会。好几次曾经趁野外踏青之时,想要一举两得,既锻炼身体,又想尝尝新鲜,但要随手采挖一两把白蒿。一开始热情很高,但时间久了,便兴味索然。且不说躬身曲背,腰膝酸软,在那枯黄的蒿草间,常常潜伏着荆棘、蒺藜等,手背上常常要划出道道伤痕,一不留神手指上还会深深地扎入棘刺。
还有,野蒿的繁杂,在所有野草的种群里算不上最大,却也差不多。这里生长有好几种和白蒿极其类似的蒿草,常常鱼目混珠,稍不留神拔了下来,手上便会沾染上一股极浓烈极难闻的蒿子味儿,挥之不去。
我从小就认识白蒿,采挖白蒿,却也有被迷惑的时候。真真正正的白蒿,苗高二三寸,嫩叶如细丝,状若初生松针,颜色稍泛出青白,味道似淡炎的艾香。其实,最好的白蒿应该是越冬的蒿杆四周应春而发的嫩芽,浆稠汁满,苗旺味厚,那是春天最初的味道。
然而,这还只是最初的一道工序,从野外采挖的白蒿要想成为盘中餐,还需要更繁琐更细致的工作,需要极认真地一点一点择去干枝枯叶,需要极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地淘洗干净,需要淋干之后再经过各种各样的烹调技艺,方可享用。苦尽甘来,只有充分地体验了这种过程,品尝自己的劳动果实,才能吃得有滋有味,大快朵颐。
自然和人类一同生长着,如果你拥有一颗热爱生活的心,你就可以享受更多春天的味道。如果只凭眼睛去看,只凭耳朵去听,似乎都要显得迟钝一些。只有这样,自己亲手去采撷,亲口去品尝,亲身去感知,才能获得更多大自然的馈赠。
除了白蒿之外,还有荠菜、蒲公英、刺角芽、猪毛菜、面条菜、柳笋、枸穗等数不清的野味佳肴,争先恐后地走进人们的菜盘,成为人们一日三餐的饕餮盛宴。春天,不但有绚丽的景色满足我们的视觉享受,还有一道道味觉盛宴时时营养我们的口腹,更有一次次思想的启迪滋养我们的心灵。
这是最醇香的味道。
这是最自然的味道。
这是春天的味道。
这是母亲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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