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脸上刻满刀疤的天勇叔向我走来,时常在梦里向我走来。
天勇叔是位患着奇疾怪病的人。他的脸上颈上印满岁月遗弃了生锈的铜钱——参差不齐长着大小不一的伤疤,红百相交,不时渗出血水,不时渗出脓水,让人疑是白颠症。在梦里,他坐在秋天的石阶上,宁静的落叶围着一种难言的氛围,加强着我的回忆。他抽着南方农村典型的水烟,烟气吞吞吐吐,一如生活本身将他吞吞吐吐。我从他脸上和沉默的姿势上,感到了他经理了恐惧、困惑、苍凉、不安、嫉妒以及无边的孤独。
大人们总让挨近的小孩敬而远之、避之。
我不知道是否是距离产生的开始。
原因是天勇叔的喷嚏委实吓人。声大。声怪。次数多。哈欠,哈欠哈欠,哈欠哈欠哈欠,村东响起的村西仍然清晰可闻,在山的航道里还回响着。那韵律悠长,犹如乡下收破烂的对着夕阳万般无奈的吆喝,短促得犹如打铁铺里干燥的叮叮声。每每此时,不管多忙,母亲便忙着放下活计赶紧唤子叫女,生怕子女被喷出的飞沫与鼻涕沾染了。
母亲不止一次的训导,天勇叔鼻子痒了,你就得三下两下远而远之,避而避之,你可知道,那水里的病菌会走路的。更有甚者说,那鼻水充满了魔力,朦胧中鼻珠上下翻飞、布阵,从背后斜着看还可以看见雨后的彩虹。
简直是神奇的吸引!
童年的我和伙伴兴奋极了,偷躲着探个究竟。十多次了,我们好不失望!彩虹不见却数出了一个奇怪的常数:四十多次——与他坎坷的年岁巧合,启动了我人生中有关冥思的宿命。
天勇叔喜欢串门走户,尽管别人心里一百次拘之门外。他的孤独被自己搬来搬去,也许存货太多太久便会积压成症。感情的河流也需要大海,没有大海归宿的内陆湖是永恒孤独的。他一坐就是数小时,抽水烟,看人家忙来忙去,或者自言自语着叔伯年代的轶事。童年的放牛,开荒,砍柴,放木排,生产队的轶事。说及有趣处,眉飞色舞忘乎所以,常常引来小孩的聆听与小孩的提问。现在想来,我仍感到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在隐隐作痛,这是他幸福的最高水平。
这过程,家人始终斜眼怒视的,仿佛口水和空气也会染上他的不吉祥的一切。他一走,家人便赶瘟神似的行动起来。用抹布护手拿着他碰过的凳子,用过的水烟筒去清洗。一边擦着一边吓唬我们,远点远点,那东西会飞过来的,得了那病就耽搁一辈子了。就这样,父母把轶事趣情的痕影按一尘不染的标准洗淡,洗淡,直至荡然无存。而另一方面,我们心底一种难以命名的疼痛不断繁衍,茂盛,几乎构成我们挪威森林般的疑惑。
真想揪出当年的那一根咬心的虫子。
——敬畏反而使人的童年走向了舞台的背面,与父母口口声声相反的那种。背后,我们常常主动靠近天勇叔,央求他带我们进入他童年轶事的天空里。借此,解读那脸部古币样、红白凹凸的疤痕,深邃而神伤的浊眼,糖样吸引人的故事。我们不止一次不相信,许多离奇古怪竟就从他倾斜的口里娓娓道来。而相反,四周貌相岸然的人们,他们内心所谓的金科玉言多么的名不符其不实,在小孩的心海里激不起半点记忆的水波。
我相信的是,拥有疤痕的人也必然拥有疤痕一样深刻到本质的财富。上天从来不会让人一无所是。被伤疤洗练过的那个世界,他们已经走得太远,用成癖的寂寞越过世俗的关怀,世俗的视线。他一直独走着,那痕伤折叠着的沧桑是一座众人难以启用的孤独,它的收获属于岁月,属于寂寞的高山流水。那庞大的分量足以同样回赠时光的额上疤痕,曲折地入骨地质问世间的血液运行图。
后来,我稍大了也开始打听天勇叔的历史。文革中,他的妻子被一张大字报放倒,逼得吞下农药埋葬青春,命若害虫。祸不单行,一年后,他得了无名肿痒,先后用了数十种民间偏方,或附近的医院治疗,或以毒攻毒用木瓜汁擦洗,痛痒得抓得满脸血肉模糊仍无济于事,咳人见闻。另一方面,他还要带四个孩子——村人说是公鸡带着小鸡,忍受着世间歧视的目光——没有人愿意与交谈,摸过的物品人见倒退几米,头发没有理发匠愿意修剪……
天勇叔成了村里的一块疤痕。
但,他的疾病并没有传染他人,甚至朝夕相处的子女也安然无恙,但,人们仍然敬而远之,仿佛那是村上永远罪过的根源,滴流的永远是病毒,病菌。
天勇叔成了村里的一块禁地。
天勇叔仍然守护着自己的荒凉。他蹲在我梦的尽头,独自缩缩脖子用肩去碰擦脸部的痕痒,有时面部肌肉抽动着,等待着被人关注。那背影如此沉默,躲在我的童年不说话,凝视着整个村子的来路与风俗。我知道那叫痒痛,那就是万万不能用手去行动去落实的痒痛。
它的整个过程叫做:忍受。
它最后的结果叫做:疤。
天勇叔蹲在深秋的石阶上表达着一切。他的痕伤是我发现的唯一与童年近似的痛痒,难奈的孤独。但我想通了,孤独是因为痛痒难奈,而痕伤的仓库储存了所有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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