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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荐读】头颅比高山巍峨:叶文福
  文 / 本网通讯员


                    



                  ▲▲头颅比高山巍峨:叶文福▲▲

                                      ——兼致无尽岁月

                                               作者:陈峻峰


                          一

    这是我看到的关于叶文福较为条理的简介:
    叶文福,1944年生,湖北蒲圻(现赤壁)人,曾用笔名叶蛮、叶蛮牛。1960年就读蒲圻师范,二年级时参加校百花文学社。1964年应征入伍,历任工程兵126团战士,工程兵第五十一师战士(我参军在工程兵第五十四师)、区队长、文艺宣传队员,工程兵政治部文工团专业作家。1966年开始诗歌创作,1969年开始发表作品,1971年参加工程兵举办的文艺创作学习班,1972年被借调到刚刚复刊的《解放军文艺》杂志社,任诗歌组编辑。1979年发表诗作《将军,不能这样做》,1981年发表诗作《将军,好好洗一洗》,导致被点名批判多年,并被长时间隔离审查。1983年回到家乡,家乡县委宣传部组织了批判他的动员大会。1985年在上海与巴金会面,受到巴金热情安慰和鼓励。1986年高票当选《星星》诗刊“中国十佳青年诗人”。同年转业到北京煤炭干部管理学院,不久“下岗”。1989年,因在天门广场演讲获罪。数年后复出。2001年开始,多次应邀出席诗歌活动,2009年发表长诗《青藏铁路》,2013年5月应邀到香港浸会大学演讲。主要著作有:诗集《山恋》(1978)《苦恋与墓碑》(1982)《雄性的太阳》(1986)《天鹅之死》(1986)《牛号》(1992)《叶文福诗词选》(2013)散文集《收割自己的光芒》(2010)等。其中诗歌《将军,不能这样做》《祖国啊!我要燃烧》《夙愿》获中国新诗奖,诗集《雄性的太阳》获全国新诗集奖。

    这是我看到的关于叶文福及其诗歌创作最为切近的评价:
他秉承中国传统士大夫和西方现代知识分子共有的担当精神,以良知作墨,直刺现实。在隐喻泛滥消解新诗潮精神内核的时刻,他以直接干预的“另类”诗作,坚守着时代迫切需要、读者喜闻乐见的批判现实主义立场,成为当代“干预诗歌”的先声。
    叶文福这个名字,因他特立独行桀骜不驯的诗作,因他直面迫害宠辱不惊的人格,因他以一己之力,与逃避主义的诗坛对峙,与走向堕落的社会抗争的无畏行动,而获得我们一致的敬意!
    还有一个,就是他自己的评价,即2015年4月,叶文福获得《诗歌周刊》第二届“致敬诗人”,他为此以一个获奖者更是以一位中国诗人的身份,写下了“宣言”式的获奖感言:《诗人要捍卫自己的和诗的尊严》:

    ……在这个奖项面前,中国现有的任何奖项也就只能自叹其假——因为它们都是假的。我认为,这个奖项应该是中国诗坛的最高奖项。
    坦率地说,当今的中国诗坛,黄翔先生和我获得这个荣誉是实至名归的。不管是纯文学成就,还是在这个残酷的时代,为捍卫诗与诗人的尊严、文学的尊严,人性和人类的尊严的搏斗中所表现出来的人格、情操、风骨,当代中国任何所谓诗人都不可以同日而语的。
    就我个人而言,一位诗人,一生能写出一首为人民、为民族也为自己所珍爱的诗,并且为一首诗受一辈子迫害,并且在种种残酷迫害面前,在无法忍受的苦难面前,英勇地捍卫了自己的和诗的尊严,我感谢自己做到了。
    我创造了中国诗和中国现代诗的最高荣誉。《将军,不能这样做》这首诗,从发表之日起,无论是从深度还是广度,就在拥有两千多年诗史的中华民族,都拥有了最多的读者,上惊动了几乎所有的将军乃至最高领导层,下到几乎与诗无缘的老百姓。这绝不只是我个人的骄傲,而是中国诗、汉语诗的骄傲。在拥有两千多年诗史的中华民族,能把诗写成这样,且能把诗人做成这样,屈指可数。我必须真诚地感谢历史给我的机遇,也感谢自己。 
 
    有了这些介绍和评价,别的,关于叶文福,“我说什么?我怎么说?……”——这是叶文福的诗歌《将军,不能这样做》的开头两句。那个年代,很多人都记得这个开头。连我这个刚入道的新兵蛋子,不仅记得,至今还能大段背诵其中部分被我视为精彩的片段。因此在一定意义上,抑或一代人所特有的言说方式和语境,叶文福对自己的评价,固然狂傲,但并不虚妄,也没有言过其实。而这一切,都将过去,已经过去,叶文福和那个时代完成了他们自我赋予的忠诚和使命,展现了今天难得一见的青春热烈、固执和坚强。鼓与呼,欢与痛,对与错,罪与罚,对于叶文福,无愧无悔。仅仅令他依然揪心疼痛的是,至今未有任何方面口头或文字的对他的定性和结论,想开去,这或者就是一个悲剧,或者闹剧,戏还没有演完,人已经散场,换了场景和舞台。
    有人说,无须正式的平反结论,时间与人心已经为正直蒙冤的诗人昭雪。
    有人说,诗人已老,但愿诗人所批判过的现实与之一道老去。

                            二

    那么先来说说北京太平路十四号吧。
    北京太平路十四号是军委工程兵总部所在地,就是当时人们说的工程兵大院。工程兵总政治部、文化部、《工程兵报社》,还有叶文福当年所在的工程兵文工团就在那里。我的印象那时工程兵文艺创作似乎是部队建设中特别重要的事情,每年都有很多各式各样的文艺创作学习班,发现和培养基层的文艺骨干。这种强大的不遗余力的推动和培训,仿佛在大地上无尽地耕耘和播种,优异的种子就出类拔萃、脱颖而出了,其中一些人就被选拔到师团机关提拔重用,一些人就进了部队的文艺团体,还有一些人被直接选调到北京工程兵大院来,他们不仅是一个时期工程兵文艺创作的中坚力量,在后来,一些人也是整个中国当代文艺创作颇具影响不可忽略的人物。
    我们来看看有谁。
    喻晓,在工程兵的诗人行列里,他应该是老大,年龄大,在全军名气也大,军报军刊还有党报党刊,经常能看到他发表的诗歌。上世纪80年代初大裁军之后,工程兵撤销,喻晓调入《解放军报》文化生活部,任副主编,中国诗歌学会理事。喻晓1965年开始发表作品,那时我还是河南固始县张广庙孙老庄子的一个小泥巴蛋孩儿。
    韩作荣,诗人,按一般的说法应该是中国当代著名诗人,起码在“圈内”,是不需要我做介绍的。他上世纪70年代初参军,在工程兵当过战士、排长、师政治部干事,转业后任《诗刊》编辑,《人民文学》主编,中国诗歌学会会长。好像听刘毅然说过,他当兵的时候就是和韩作荣一个排,韩作荣是他的排长。
    刘毅然,记得我们俩都是1954年生人,在我的认知里,他一直是一位诗人的。诗写得柔情、多情、深情、唯美,“在爱里在情里/痛苦幸福我呼唤着你/在歌里在梦里/生死相依我苦恋着你”,这就是他的那首用诗歌写出的十分著名的歌曲《共和国之恋》的歌词,一看,就是刘毅然的,我能认出来。刘毅然17岁参军,在四川西部当了7年工程兵,后被调到《工程兵报 》报社作副刊编辑,我的处女作就是他给发的。想来就像崇拜一个人,“初夜”权也就给了他。工程兵撤消后,几番折腾,最后到了解放军艺术学院,任文学系教授。1988年之后,他就不写诗了,开始写小说,电影《摇滚青年》就是改编自他的同名中篇小说,影响很大。最后做起了导演,他执导的电视剧《我亲爱的祖国》《星火》《风声鹤唳》《苍天》《毛岸英》《天路》,大型专题片《共和国之恋》,八集传记艺术片《冰心》等,不信你没看过。
    来说几个作家。如著有长篇小说《雁塞游击队》《最后一个冬天》的老作家马云鹏,著有长篇小说《美丽人生》的青年作家刘增新,散文作家陈淀国、晨曦等。再就是钱富民了,笔名前涉,最具影响力的是他的长篇小说《桐柏英雄》,根据其情节改编的电影《小花》,轰动一时,电影插曲《绒花》传唱至今,还最初成就了陈冲和刘晓庆。我借调在工程兵文化部期间,突然有一天,他们叫上我,说是去北京电影制片厂看电影,就是去看《小花》的毛片,当时电影还没有配音,也没感觉有什么好,谁知后来配上了对白、字幕、音乐,就像一个毛妮儿,一番装扮捯饬,转脸看时,惊为天人。前年,《桐柏英雄》又被改编成电视连续剧,一度热播,让老了的老钱再次大发异彩。
    说到电影,除了《小花》,《雷锋》《地雷战》《地道战》《破袭战》,这些为几代人所熟知的中国电影经典之作,全部出自工程兵创作人员之手。有趣的是《地道战》,从英雄高传宝、林霞、武工队长到反派人物翻译官、日军小队长、吃鸡的日本兵等扮演者,全部都是工程兵文工团的演职人员。截止2012年,这部电影发行了8420个拷贝,观众人数高达30亿人次,创下了两项吉尼斯世界纪录。这可能是一个骄傲,也可能是一个谐谑,它恰恰反映了那个年代文艺作品的荒凉和稀缺,也反映了中国人民曾有的精神匮乏。
    由此说到工程兵艺术创作方面的人才,那就多了。比如有京城演艺界、曲艺界大腕王佩琈;我们熟知的杨其峙,就是奇志,当年从工程兵转业回故乡长沙,与大兵合作,成了南派相声的代表人物;还有山东快书一代宗师高元钧的弟子孙常文,他儿子孙涛——“我骄傲”,也是工程兵的。另,谁没听过歌曲《青藏高原》《嫂子颂》《女人是老虎》《在那东山顶上》《相逢是首歌》,对了,他就是工程兵的音乐家张千一。其中《青藏高原》的词曲皆为他一人所作。上世纪70年代,工程兵的建制有4个师,4个工兵团,常年都在西北、西南和青藏高原修建浩大的国防工程。猜想张千一一定去过那里体验生活,走访采风,且不止一次去过,否则既写不出那样的歌词,也写不出那样的曲子。其实作为音乐家,不期然有诸多歌曲流行,并不是他音乐创造的本来,那么我们来随意挑拣几个,来看看他的那些称得经典的音乐作品:《北方森林》《大提琴协奏曲》《野斑马》《长城》《大梦敦煌》《霸王别姬》《千手观音》《云南随想》,不胜枚举。他的弟弟张宏光也是音乐家,就是《春天的故事》《天不刮风天不下雨》的作曲者,但他不是工程兵的
    诗人叶文福,当年就是在工程兵文工团,任创作员,现在叫专业作家。我敢肯定,他未必是一位优秀的文工团创作员,起码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究竟为文工团写过什么文艺节目。但他却是可以称得上是中国最优秀的诗人。
    他天生就是一位诗人,不是别的。

                           三
 
    我们就这样回忆着、列举着,说着、笑着,时间就在身边轰轰烈烈地激荡着远去。我们甚或弄不清是被时间推搡着前去,还是被时间抛弃在身后;我们既感到往昔时光的魔幻神奇,也感到现实的悲壮苍凉。所有人都老了。作者老了,读者也老了;演员老了,观众也老了。甚或猝不及防的,如马云鹏、韩作荣等还有一些我们所不知道的作家、艺术家已带着一个时代的光芒和遗憾离开了我们。
    时间无情,人世悲苦,而铁戈金马,壮怀激烈的轰烈演出,早已撤换了布景,就像我们写大字报的手,拿红宝书的手,捧读叶文福诗歌的手,现在全都用来拿大屏智能手机了。在历史的千变万化中,在物事的潜移默化中,一切都悄然有了放弃、缓解和宽容,况且现时代有更多锐利和焦灼、喧哗和躁动,未知和新奇、事件和人物与我们迎面而来,直面相逢,及至我们亲历的历史也变得辽远和虚无。因此今天,我们似乎大可“公然”来说叶文福和他的诗歌了。
     叶文福今年应该是七十有二,他整整比我大了十岁,我当兵也比他晚了十年,我说我们是工程兵的战友,其实是很心虚的,甚或有攀附之嫌。作为晚辈,年岁、资历是一个方面,同为写作者,他诗歌创作的成就和时代影响力,我则望尘莫及。我是1972年底当兵,在工程兵五十四师任电影放映员,1978年被借调到北京太平路十四号工程兵大院。借调我去不是去搞创作,我还没资格,而是让我去整理工程兵图书馆。图书馆不知从什么年代积存下来,新旧图书杂乱繁多,可以用瀚如烟海来形容,我在那里看到了大量的我从未见过的书籍,譬如彩色绣像插图版《红楼梦》,以及《金瓶梅》《蜃楼记》《十二楼》,甚至还有一本不知哪个年代出版的《蓝苹传》,里面有很多美人图片;后来才知道,蓝苹就是伟大领袖的夫人江青。我一直在想,历经无数浩劫和动乱,这些书竟能保存下来,是谁在混乱中锁了图书馆,是谁拿着那把钥匙,然后又是谁在许多年后把图书馆重新打开,及至后来在工程兵部队撤销以后,我亲手整理过的那些书又流落到何处。就像人在时间中,被时间和事件熙来攘去,身不由己,命运难卜。就像叶文福,一生因诗荣耀,也因诗获罪,遭受厄运磨难。这些,仿佛都是我们不能由了自己把握和安排的,我们只能伴随着时代走,跟随着时间去,不能停止,也不能重来。
    我在借调到工程兵文化部时,叶文福已是名声震天,他在我眼里,就是神。我一个小兵,对他不仅是崇拜、敬仰,甚至敬畏,从来就没有胆量前去拜访他,不说求教,连见他一下真人都不敢,但在大院的朋友们的谈笑中,他却是另一副模样。譬如说他从来开会都呼呼大睡,旁若无人,叫醒了就低着头写诗,口中念念有词,领导无可奈何,长了,对他也就习惯了,只把他视为另类,或者一个疯子;再譬如说他出门上街,乃至菜市场排队买菜,灵感来了,就掏出小本子写诗,然后大声朗诵,情绪不能自制,经常泪流满面。一圈人都惊恐地看着他,也把他当疯子看。就在我借调去的第二年,1979年,传说他有一天去了北海,具体的位置叶文福曾说是“北海旁边那条街”,他望见了那里有“许多高大的起重机和吊塔正在紧张地施工”,热火朝天,尘土飞扬,正在拆迁大片的古建筑,据说那里有慈禧太后住过的房子,于是想起前几天他在铁道兵大院,听人说起一个地方正在拆除一座幼儿园,要给一位共和国将军修建私人住宅,一时间热血冲顶,天昏地暗,彻底触痛了诗人的心,他甚或感到旷世的悲怆,顿时伤心欲绝,痛哭流涕。这加速了他积郁于心深思许久的惊世之作的创作。
    结果我们看到,就是那首堪称一个时代的巅峰诗作《将军,不能这样做》。
    这首诗写好又反复改好之后,在拿出去发表的时候,叶文福还是有了莫名的顾虑和担忧,害怕自己一时激愤冲昏了头脑,又由于该诗毕竟是基于一则新闻素材写成的,也怕失去了基本的事实判断,于是找了朋友们探讨,朋友们在看了之后,一个个热血滚沸,摩拳擦掌,哪还管得了百般禁忌,天王老子爷,也不管他了。便一致鼓励他,纵容他,他们预感,这将是中国文学划时代的闪电和惊雷。孩子般单纯的叶文福就相信了。诗寄出去后,很快就在1979年8月号的《诗刊》刊出。
    这首诗在那一期刊物上,位置并不靠前,也不突出,甚或为了某种不言而喻的遮掩和平衡,还专门找出铁道兵诗作者叶晓山的一首《师长下连来》放在其后,欲盖弥彰。意想不到的是后来。《诗刊》8月底面世,9月4日,《解放军报》就全诗转载;9月8日,上海《文汇报》全诗转载;9月13日,《辽宁日报》配了一篇老诗人白桦的文章全诗转载;9月23日《青海日报》配了一篇本社评论员的文章《劝君莫当大渡河》也全诗转载,文章和诗占了整整一个版面。这下就不得了啦,全军上下、全国上下,人们像着了魔似的,传阅、传抄、背诵,奔走相告,掀起了中国诗歌的狂澜,成为了纸质媒体时代超乎想象的阅读景观和气象。
    说几个故事。我最近读到当年铁道兵的一位作家刘海燕的博客,他说他当时读了《将军,不能这样做》,激动不已,立即推荐给师政治部一位首长看,那位首长看后,当即就在走廊上高呼:我建议师党委开会学习!
    再就是叶文福自己记述的故事。8月号《诗刊》出来时,他正在云南麻栗坡采访。整个采访期间,他都在惦记着这首诗。采访结束回北京时,路过一个小县城,就去新华书店打听。书店不大,只有一位年轻的女服务员在柜台里。叶文福就径直跑到她面前,请问,8月号的《诗刊》来了吗?女服务员说,来了。但是没有了。(那时新华书店卖《诗刊》,多么美好的时代!)为什么?因为这一期诗刊有一首特别好的诗,一来就抢光了。叶文福当即判断,那“一首特别好的诗”,就是他的《将军,不能这样做》。叶文福激动得“已经到了无法遏制的地步”(叶文福语)。于是挺直了胸膛,向那位女服务员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说我就是那首诗的作者,刚从前线回来。您能不能想想办法……叶文福说完,已是满脸泪水。年轻的女服务员顿时手足无措,一下涨红了脸,立即说,我这还留了一本。说着就从柜台下面拿出一本《诗刊》。叶文福捧过《诗刊》,急忙打开,《将军,不能这样做》赫然在目!叶文福就去兜里掏钱,女服务员说,不要钱,送给你吧!说,我自己也买了一本。
    叶文福带着那本《诗刊》,一路狂奔,他并没有回京,而是告假回了老家蒲圻,因为他的小爱人王粒儿当时还住在他的老家,谁知一进家门,还没坐下来,妻子就和他说,蒲圻闹翻了!叶文福问是啥事闹翻了,妻子说你的诗,《将军,不能这样做》,你不知道?叶文福笑了起来,说开玩笑,一个小县城能有几本《诗刊》。妻子说,不是《诗刊》,是《解放军报》!这个时候,叶文福才知道,他的诗被9月4日的《解放军报》转载了。叶文福听后“一下子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叶文福语)。那一霎,他说不上来,是意外,是激动,是兴奋,是害怕。他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这一次,他是真的闯祸了!
在蒲圻,团聚重逢,夫妻恩爱,但叶文福内心却是忐忑不安,忧思如焚,没住几天,就急忙打马回京,直接去了《解放军报》社。编辑什么也没说,就把收到的两大麻袋全国各地的来信交给了叶文福;叶文福什么也没说,就把两麻袋的读者来信扛回家来,一个人在暗黑的屋子里读了好几天,也自然哭了好几天。一个意外,他把那些信最后全部给烧掉了。而这个行为,从今天看,不像是叶文福。
    我们真的无法解释那个时代,也无法解释这种因一首诗而形成的狂热现象。就像一场战争,一次解放,普天同庆;就像人们忍耐压抑了万年的精神大河,一下崩堤了。问题是叶文福也随着这溃堤的大河奔流其中,手把红旗,挺立在峰谷浪尖上,仿佛时代弄潮儿。而他似乎也忘记了他的那些忐忑和不安,恐惧和担忧,惊世骇俗的,竟在此后不久,就又不能遏止地写作并发表了《将军,好好洗一洗》。
    叶文福疯了,读者疯了,刊物也疯了。

                             四

    叶文福在浪尖之上,巅峰之上,不知祸之将至。“夫忠直之迕于主,独立之负于俗,理势然也。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这三国文学家李康的《运命论》好像就是讲叶文福的。当然,“非之”的不是民众,而是政治威权。而政治家从来都板着面孔,冷酷无情,从不真正聆听颂歌,也不聆听诤言,更不可能接受责难和批判。于是说到叶文福秉承了中国传统士大夫精神,文以载道,忧国忧民,天降大道于斯人,那么他必是也要有着传统士大夫的苦难命定和渊薮吗。而在人类巨大文明进步的今天,这说起来就像笑话,或者不过是中国文人一个精神务虚,而在叶文福身上,竟成了仿佛假设的例证和事实!
    其实叶文福能稍微冷静一会儿,他那时应该能够预感天雨欲来、黑云压城的风声和讯息。
    先是1981年,《诗刊》社受中国作协委托,举办首届全国中青年诗人优秀新诗评奖,有人传出消息,他的《将军,不能这样做》全票当选。然后又传出消息,说在评奖结果向上级汇报时,“上级”有位领导以种种“政治”理由,反对这首诗获奖。《诗刊》社得信后,组织评委进行了认真的讨论。而那些评委也都毕竟是文人一族,竟是给作协党组打了一个报告,据理力争,说如果群众公认的好诗不予评奖,这次评奖就毫无意义,建议取消!你看看那个年代的文人们,多么执著、单纯和可爱,竟是为了一首诗不惜犯上作乱,要挟逼宫。哪像现在,诗人们贿赂跑奖,厚颜无耻,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评委们笑纳红包,江湖义气,到处招摇过市;而对政治威权则是唯唯诺诺,卑躬屈膝,彻底丧失了文人最后的颜面和气节。这是一个集体的沦丧,一个群类的溃败。
    当然,叶文福评奖,当年那些文人们的凛然大义天地良心,对于权力是没用的,无效的,几个回合的抗辩和较量,终于败下阵来,最后的结果还算不错,将叶文福的另一首诗《祖国啊,我要燃烧》评为优秀获奖新诗。至今想来,我们仍然倒吸一口凉气,难道叶文福从不去认真来思考一下吗?他可能思考过,无数次思考过,但他赤子一般,可能只从诗人和诗歌自身来思考,“以无畏之渺小/领万古悲风/以浩然之大气/吐万里长虹/任你投金颗玉粒/骗不了充血的眼睛/直至咯血而死/气绝而终/渺小决无媚骨/决不附庸”(叶文福诗句)他或者认为他就是屈原的化身,缪斯的化身,战士的化身,英雄的化身,神的化身,担当人间的悲苦和上天的使命,他觉得他已别无选择。
    许多年后,叶文福在接受《诗歌周刊》访谈时说,活着的我不是我。
    那么接下来,事情就变得有些严重了,或者说并不那么好玩了。我们知道,叶文福在《将军,不能这样做》之后,又写了《将军,好好洗一洗》,可以视为姊妹篇。这首诗初稿于1980年,面世于1981年。和《将军,不能这样做》一样,同样是以一则新闻素材写就的诗歌,并再一次引起全国性的关注和轰动。那么既然是“新闻”,它是不是事实呢?其实不止我在追问,后来“上级”派人也来向叶文福反复追问,所有的读者除了借叶文福的诗歌群氓似的做某种情绪的无度宣泄外,对诗中的将军尤其那个昂贵的现代化“澡盆”更感兴趣。按叶文福说,无需怀疑,也不必追问,包括来追查他的“上级”,包括后来连篇累牍批判他的那些文章的作者,——叶文福称之为“军内豢养的职业打手”,他们都明明知道这样的澡盆的存在。后来发现,追问澡盆的真假存在,都不过是一个发难的借口,根本的是叶文福和他的诗歌,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威权公然示威、进逼和挑战,把官方彻底给激怒了。但一个诗人因一首诗获罪,官方也觉得不妥,弄不好还会给沸腾的民怨火上浇油,况且叶文福这两首诗的内容,固然锐利尖刻,情绪激昂,但你也难以说它有多么恶毒,按今天的话说,它甚或满满的正能量。
    他们只能等待机会,而这个机会来了。1981年4月6日,叶文福应北师大学生会的邀请到北师大分院去讲演。叶文福说:“我没有讲稿,在讲台上像自己对自己说话似地踱着步子一口气讲了4个小时。反响极为热烈。第二天,又邀请我到北师大本部去讲演。前面几排都是教授,都是坐的小凳子。我又讲了4个小时。讲的过程中,人越来越多,讲演完了挤得教授们站都站不起来……”叶文福在北师大两次长达8个小时的演讲究竟讲了什么,如何轰动,从后来的情况看,那已经不是一个精彩的演讲,而是一个严重的事态。先是北师大的一个女学生给校方告密,说叶文福的演讲与四项基本原则背道而驰,后来这消息就传到了上面,中央(1981)三十号文件转载的邓小平《在思想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没有指名道姓点到了他,大意是说,要是按照叶文福“放肆”的“自由化”言论,那我们要亡党亡国了。云云。至于后来坊说间流传说邓小平在《将军,不能这样做》的后面写了:诗人,不能这样写。叶文福说,纯属子虚乌有,不过民间用它独有的智慧和幽默,和他开了一个玩笑。
    自此之后,对叶文福铺天盖地的有组织的批判及至长达6年的被迫检讨生涯可不是玩笑,黑暗和灾难同时降临。那些年遭受批判的不是叶文福一个人,而是一批,有思想界的、文艺界的,文化界的,他们以对知识分子个体打压和惩戒,来清理新生政权所需要的政治环境。

                             五
 
    那么叶文福,他究竟是一个异端,还是忠良,换言之,他是疯子,还是赤子。
    先来摘编有关他的“行”。
    那天叶文福在北海,悲天怆地地哭过之后,挤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回家。车上人多,他被挤在车门口站着,他再一次望见中南海里高大忙碌的吊车和吊塔。叶文福说,那一刹那,我出怀了!几句诗犀利无比闯进脑海!而叶文福写诗,从来不分时间,地点,场合,环境,兜里随时准备有纸笔,专等“灵感”一现,而“灵感”一现,他就不会放过。于是那会儿,叶文福急忙抽出手来,伸进裤兜。由于人多,加之激动,动作大了些,弄得前后左右的人都不高兴。站在他对面的一个高大小伙子对他大声嚷着,瞎动什么呀!叶文福就高举着手中的笔和小本子,也大声嚷着,写诗!奇迹发生了。小伙子开始挪动着,转过身去,说来,在我背上写!叶文福惊了一下,没回应,就在小伙子背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几句诗,叶文福说那几句诗正是后来《将军,不能这样做》的“最核心”的部分。叶文福写过之后,就不能自己了,开始流着泪大声朗诵。奇迹再次发生。一车人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欢呼叫好,拼命地叫好,整个车厢里按现在的话说“秒杀”“爆了”。司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还没到军博站,就把车停在路边,打开门,乘客纷纷跳下,涌向叶文福,把他拖下车,抬起来,欢呼着,把他一次一次抛向空中。那个高大的小伙子更是兴奋异常,大叫,在我背上写的!是在我背上写的!
    就在那天,叶文福回到工程兵住处,兴奋过度,精疲力竭,回家后倒头大睡。晚上8点多钟,仿佛上天的召唤,也许是公交车上那些可爱的人们的催促,叶文福突然醒来,他觉得“浑身都是诗”,他要把它写下来,就开始了《将军,不能这样做》一诗的创作。也不知是什么题目,也不知要写什么,反正要写,但刚一下笔,开头就把他难住了。愣在那老半天,焦灼难忍,他突然想到了1950年国庆节他刚刚6岁的时候,在汀泗桥庆祝解放一周年的演讲比赛大会上,当老师把他抱上土台子,在强烈的阳光下望着无数闪亮的人头,一下就把老师教他背熟了的讲稿忘了个精光。家长、老师在一边看着着急,群众一个劲地在台下起哄,小叶文福一急,叉开两腿,摆开架势,小手猛然向天空一挥,忘情地大叫一声:“乡亲们,我们——解——放——了!”
    叶文福当年的那一声忘情地大叫,就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将军,不能这样做》的那个十分煽情的开头:“……也许正是你/用抱着机关枪/向旧世界猛烈扫射的手/把抽在我脊梁上的皮鞭/一把夺过/你把我搂在/满是血污和热汗的胸前/大滴的泪水/砰然而落/你抽泣着/抚摸我/浑身的伤疤/厚厚的嘴唇/哆嗦着/你说/孩子/我们/解——放——了——/于是/我赤着脚/小小的脚丫/踩着你/又深又大的脚窝/走进了/新中国……”有了这个开头,奠定全诗的走向和基调,下面就好写了,于是又是哭着,哽咽着,撕心裂肺,终于写到最后一句,笔力千钧,重重落下最后一个感叹号。叶文福长出一口气,看了看,已是深夜11点多钟了。他静坐了一会儿,突然抓起稿子疯狂往外跑,一眼看见他宿舍隔壁还亮着灯,就一头冲了进去。屋子里有人,是舞台工作队的副教导员沈亚军在加夜班画布景。沈亚军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叶文福就把稿子一页一页地念给他听。沈亚军听完后,俩人抱头痛哭。
     叶文福因诗获罪,被隔离审查。中央军委纪委派要员到工程兵机关调查叶文福的问题,叶文福准时去了,向那人恭敬地递上工作证,军官证。要员看了,就开始审问,连篇累牍,讲了好半天,然后歪着头,示意要叶文福回答问题。叶文福一脸严肃,突然问道:“你是谁?!”把要员问住了。叶文福说,我尊重你代表的上级,一见面就给你看了我的所有证件,让你验明正身。你呢?你是谁?你说了吗?你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找我谈话,我就不得不回答吗?你要是个骗子呢?我到哪儿哭天去?
    我还听到过他的另一则传言,说中宣部派员来找叶文福谈话,谈到最后,叶文福就拿出了准备好的一摞党报党刊,质问来人,你说这些报刊都是你们办的不?来人说是,叶文福用手用力敲击着那些报刊,说这上面你们说我叶文福多么多么好,说我的诗多么多么好,你们还用这些党报党刊批判我不?
    1981年《诗刊》社评奖,无论是非曲直,评过了也就评过了,文人遭受不公甚或遭受迫害、迫害致死,在中国,整风,反右,文革,惯常事。但叶文福不愿意了,他觉得这是他的奇耻大辱,他将为此拼死一搏,于是在颁奖大会的头几天,他就制定了一个惊天的行动计划。为了实施这个计划,他还特意买了一双细纱白手套,叶文福说,“想以此显示诗人品德的高贵”。同时,他还专门去买了那个反对他评奖的“上级”的几本散文集子,装在军用挎包里,然后就到京西宾馆参加颁奖大会。
    有几个朋友知道他的“行动计划”,出于爱心,也是为了保护他,就把消息私下里告知了中国作协。会议头天晚上,作协的7位副主席集体找叶文福谈话,讲到最后,叶文福竟是唐突地来了一句:“你们请示了巴老吗?”巴老,就是当时的作协主席巴金。叶文福说,老人家们,就别劝我了,我肯定不会妥协的,明天,我肯定要造反!说完,扬长而去。
    后来我们知道,他的“行动计划”很简单,就是上台领奖时,带着白手套,拿出那位“上级”的那几本书,砸到他的脸上。那位“上级”那天没去,这让叶文福大为恼火。但他计划中还准备了一份发言稿,说是即使抢,也要抢到话筒在大会上发言。可是台上那天没摆话筒,原来他们早有防备,叶文福彻底绝望了。当主持人在台上宣布并喊他领奖时,叶文福腾的一下站起来,取下军帽,狠狠地摔在桌子上,再坐下,闭上了眼睛。几千人的会场顿时鸦雀无声,令人窒息。最后来打破僵局的是《人到中年》的作者谌容大姐,众目睽睽之下,她走到了叶文福跟前,说了几句话,真是神奇,竟是劝动了他。叶文福说“仿佛感受到一股魔力”,他就重新戴上军帽,上台领奖,会场的人们并不因此而长出一口气,更没有顿时报以“雷鸣般”的掌声,人们似乎在静等着,看看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惊天的事情。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只是叶文福站在台口的时候,说了一句话:我从写第一首诗起,就不是冲着这样的领奖台来的!
    朱海燕在《1981年的那段往事》中说,他现在手头上保管了一份叶文福1982年4月22日写的一份检查,极有意思的是,叶文福没用一般常见的“检查”或“检讨”之类的字样,而是以《对自己严重政治错误的认识》为题,其中微妙,不言而喻。朱海燕还听人说,谁见写检讨的人用诗去检查错误的,叶文福就是。他的一份检讨开头是:祖国,我错了!我错了,我的祖国!
    叶文福受审期间,中国作协有一天竟是给他发了一张电影票,让他喜出望外,早早地就到了全国政协礼堂大门口,但他并没有进去,而是返回身来,面对门外,背着手,叉开双腿,视死如归。在心里反复要求自己:老子今天就这样站着,任何人不先喊我,我就决不跟人打招呼。结果很悲惨。一拨一拨的人都来了,都是文艺界的知名人士,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纷纷从叶文福身边绕过去,没有一个人和他打招呼!对此,叶文福从不去想其中太多复杂的因素,他只看到了那些人的渺小,更看到了自己的高度。
    叶文福复出,源自时间的推移,固然官方不可能给出一个明确的结论,但到了最后,对他也就有所“松懈”或者“默许”了。叶文福的战友韩作荣,在叶文福受难的日子里,一回回冒着风险去叶文福家,有一天还邀请了诗人李松涛、刘毅然去,大家一起喝酒,谈诗,说到叶文福的《山恋》,自然也说到《将军,不能这样做》,他们认为,这首诗必然在将来会写进中国新诗史。叶文福大受鼓舞,发誓要振作起来,续写新的诗篇。不久他就又写了一首歌颂工程兵的长诗《穿满弹洞的旗帜》,但投出去后,没人敢发表。叶文福曾自嘲地说,恐怕他们都以为我是反革命呢!到了后来,远在新疆的《绿风》诗歌杂志,小心翼翼地发表了叶文福的诗作,看着没事,接着,《人民文学》也发表了他的新作,这便成了叶文福诗歌开禁的信号。自此,叶文福光华四射,重新登上中国诗歌的舞台。
    1986年,《星星》诗刊评出“中国十佳青年诗人”,叶文福高票当选。颁奖大会在成都举行,无数狂热的文学爱好者,为了一睹叶文福的风采,黑压压把会场围得水泄不通,颁奖会结束后,还不让他离场,女大学生们抱着他,吻得他满脸都是唾沫和口红。工作人员好不容易把他架到车中,无数只手又从车窗外把小本子递进去,请他签名。人太多,叶文福没办法,龙飞凤舞在小本子上只写一个繁体的“叶”字,随后抛出车外。女孩子们不满意,大喊大叫,乱作一团,坐在一旁的叶延滨说写全名吧,一个“叶”字,人家还以为是叶延滨呢?
    2005年11月17日,诗人饶庆年逝世十周年纪念活动在赤壁举行。纪念会由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梁必文主持,全国各地诸多有名的诗人都来了,有的登台演讲,有的朗诵诗作。叶文福是赤壁人,与饶庆年同乡,说是师生,但亲如兄弟。因此这个会议他是一定要来,也一定是要演讲和朗诵。他被安排在最后一个出场。这个安排,按作者讲,不排除有两个因素,一是他是赤壁走出去的大诗人,饶庆年是他的学生,再一个重要的因素是,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毕竟是为逝者举办的纪念会,多少有一些肃穆和庄严,倘使让他提前出场,“搅得周天寒彻”,怕也不妥。就这样,叶文福最后一个出场,像一头雄狮。一如预想的那样,他上台后一句话没讲,扑通一声,双膝跪下,俯身以拜,整个脸就紧贴在台面上了。跪就跪吧,逝者为大。问题是你跪一会儿就算了,谁知他趴在那里不动了。梁必文见此,赶紧走过去,把他扶了起来,叶文福已是泪流满面。接着他高昂着头颅,气势磅礴,声如洪钟,开始了他的演讲:“我热爱我的祖国,我是以热爱我的家乡的名义热爱我的祖国!我热爱我的家乡,我是以热爱我的祖国的名义热爱我的家乡!”
    还有一个叶文福演讲的故事,就是1986年《星星》诗刊举办的那次诗歌节,期间有个朗诵会,叶文福威武雄壮走上讲台,右手向上,猛然一挥,大喊一声:“我的人民呀——!”话音未落,他整个庞大的躯体訇然倒下,当即昏厥在台上……

                           六
 
    那么叶文福,他究竟是一个异端,还是忠良,换言之,他是疯子,还是赤子。
    再来摘录有关他的“言”。
    《中国百科全书》:叶文福早期诗作,习惯以明快的笔调反映工程兵战士沸腾的生活和美好的灵魂,走的是五六十年代部队诗人的基本路子。70年代的最后一年,发生了风格的突变,形成了自己鲜明的个性和特征。这时期他的诗是生命激情的直接流泻,是内心深处奔突的岩浆的喷发。这种激情往往表现为对丑恶的无情抨击和对光明的执著追求,这激情显示的是一种人格。从诗歌的审美风格看,它给诗坛带来的是一种阳刚之气,一种壮骨雄风。他不过分追求诗的含蓄,不愿意采取曲折隐晦的表达方式,而是袒露自己的情怀,一任感情流泻,汪洋恣肆。
    徐敬亚:如一声断喝!叶文福的《将军,不能这样做》永远镌刻于中国70年代末的历史留声柱,成为当代“干预诗歌”的先声。尽管被他所制止的,昨天今天明天仍将不断发生,但被制止过的历史将成为另一种有意味的历史。被我称为中国“诗骨”的叶文福先生,其诗其人几十年的遭遇,不仅标明了中国现代诗的不屈硬度,也永远提示着这个国家现代诗生态背景的严峻。然而,诗一旦出发,无人可以阻挡。如果让时间回到英雄出发的时刻,一定会有更多的今天的人同时上路。这就是叶文福曾以身试国的才华之外的进化定律。
    北岛:如果将来再有一个什么运动的话,中国的诗歌的希望也只有叶文福了。因为,只有叶文福一个人血性依然!
    韩作荣:从本质上来说,一个诗人受到青睐,引起广泛的关注,是其作品和民众的心态以及审美需求契合有关。赤子之心、单纯、飞蛾扑火般的对真的追寻、煤一样“我要燃烧”的炽烈的情感,以及鲜明的爱憎、道德感,和那种极强的现实感与浪漫气息,适合于朗诵让人一听就懂的表达方式,独特的具有强刺激的语境,当时的社会背景等等,是叶文福的诗取得成功并产生巨大反响的因素。
    叶文福:36年过去,这个民族至今没有消化这首诗,也就是说,没有读懂这首诗。包括许多朋友,包括许多正面的评论家和反面的小丑,包括许多赞扬者,至今还在说这首诗是所谓反腐第一枪云云。这个民族的浅薄使我心寒犹彻,这个民族的无耻更使我不寒而栗。《将军,不能这样做》是对这一场所谓革命的性质的拷问,对文学有一点常识的人都应该懂得,在这首诗中,所谓反腐,不过是进入主题的切口。回望中华民族的历史,封建专制有多长,腐败就有多长,腐败与专制是孪生子,所以我对所谓反腐根本没兴趣。这个时代的中国人,不去考求历史的得失,不去彻底铲除生长腐败的土壤,反腐根本没用,或者说只是制造一个口号,来迷惑这个极易满足的人人都自以为聪明的愚昧民族而已。
    叶文福:不管我怎么死,中华民族总有一天要隆重地纪念我。前进的后人和前进的法律一起,一定会隆重纪念我。
    喻晓:他手握诗剑,与权势决斗,与丑陋决斗,与自己的灵魂决斗,刀剑交加,平仄铿锵,光华灿烂……他是楚人,狂,但狂而不妄;锋芒毕露,但锋芒更显人之肝胆……不仅狂,还有点霸气。叶文福就是这样一个人,不拘常理,不讲常情。激愤时,拍案而起,即席赋诗;动情处,涕泪交流,狂歌当哭。有人称他“叶疯子”。作为朋友,我以前对他的某些行为也难以接受,间或也有批评,甚至尖锐的批评。他改不了。
    有关叶文福的言行现实录,我只摘编、摘录在这里,异端,忠良;疯子,赤子,其实这数十年里,关于叶文福,各种论争和评说,从未停止过,有崇敬,有憎恶;有赞语,有恶言;有起哄,有围观,一切都交给时间,而现实,你或者就把他当做一个好看的“老故事”,一个过时的“老炮儿”。
 
                             七
 
    人类文学的肇启,主要有歌谣和神话,产生于文字之前。歌谣决定了叙事形式,神话发生了书写想象。中国作为文明古国,很早就澎湃着劳动的原始力、生命的原动力和精神的原创力,这便有了先秦“逐鹿中原”的铁血豪情,“百家争鸣”的巅峰人文时代,及其思想、艺术与文学婉丽缤纷的自由与生态,诞生了仿若天命、神授、创世的寓言、神话、诗经、楚辞、先秦诸子,使得中国文学一开始就恣肆高蹈,峻极于天。《诗经》《楚辞》是中国诗歌开山之作,并形成中国诗歌源头的两大派系,一派是以《诗经》为大宗,因其《国风》的艺术形式,称为“风体”;一派是以《楚辞》为代表,因其《离骚》的抒情形态,称为“骚体”,二者堪称“双壁”,并称“风骚”,并分别成为中国古典诗歌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两大传统,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至为崇高。
    先秦之后,韵文文学的叙述形式延续下来,且精彩纷呈,高潮迭起,汉赋、六朝骈文、唐诗、宋词、元曲,包括元杂剧、明清小说,甚至还包括用于日常生活的实用主义文体,几乎都是韵文文学的本质和特征。不仅如此,我们书写用的汉语词组,及其汉字,读音和意蕴都附着了古典的节奏和音韵,可歌、可唱、可吟哦、可朗诵,乃至闻而起舞,歌之蹈之,乃至出口成章,不歌而诵。
    一个问题凸显出来,且饶有兴味,那就是从中你发现,从先秦神话、歌谣、诗经、楚辞开始到《红楼梦》止,中国古典文学是一个完整完美的传统和系统,固然整体上延承的是相对“单一”的韵文文学的实质,但在形式上,每一个朝代或者时代,都开创性地有一个新的文体或者文本出现,并一次性奇迹般,达到那个时代的巅峰状态和高度。
    “五四”新文化运动断然阻止了它。然后经过革命性的白话文运动之后,我们现在交际和写作所使用的语言已经是“成熟”的现代汉语,来自汉译、口语和白话文,但古典的传统并没有也不能完全与之割裂开来。它仍然时时地影响着我们的叙事,影响着我们的结构、言说、比喻和造句,并显示出汉语古典语境独有的隽永、蕴涵、承载和魅力。
    那么叶文福的诗歌,其理念和表达,形态和样式,节奏和韵律,及至兴、观、群、怨,同样来自传统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然而我们和叶文福,必须面对一个事实,那就是他的诗歌需要加上两个字:革命。即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一个革命时代革命语境下的激情之物,文化专制统治下的政治书写体系的产物。这包括宏大叙事、国家审美,阶级性,以及革命英雄主义、高大全、主旋律、官样化、概念化、主题先行等等,并形成大一统的内容和模式。“双百”不过是方针,“二为”才是方向。以阶级划线,或为朋友,或为敌人,或为鲜花,或为毒草,或为座上宾,或为阶下囚。这种令人恐惧的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文艺”,从延安整风,经新中国成立,尤其是“反右”和“文革”,彻底把写作和写作者征服,都变成了为政治服务的“工具”,所有人、所有艺术形式,甚至包括公文、祭文、广告、私人书信、口头叙述、检讨书、大字报,都不能幸免。就连文字、词语、语法、句式,都在改变着从属于“革命”“斗争”的色彩、词性、能指和语意。因此这已不仅仅是叶文福的不幸,抑或几代中国作家的不幸,而是有着浪漫而辉煌历史传统的中国文学、中国汉语的不幸。承认并把它作为事实接受下来,这样才有可能说得清叶文福,并能正视现实,审视自身,面向世界和未来。
    我们从来不怀疑叶文福的才情、挚诚和天赋,而叶文福一方面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充满傲慢与豪情的疯狂世界,一方面深陷在国家宏大叙事的政治格式中,一种完全功利化、概念化了的非艺术的宏大叙事。诗歌里堆满了词语结石,以及那些吓人的豪言和壮语,宏伟的句式和大词,譬如祖国啊,我的祖国,太阳,大地,天空,人民,歌唱,呐喊,我要燃烧,旗帜,胸膛,雷霆,死亡……这些为我们几代人所熟悉的加诸了太多意识形态的大词,无处不在地出现在叶文福的军旅诗、政治抒情诗里,及至他的一些咏物诗、思乡诗、爱情诗、私人生活,也如此操着革命时代所形成的公共话语方式,似乎他要做的,就是把那些公共的语言句式分行排列,或者给码成马雅可夫斯基式的楼梯状。到了后来由于一首诗所引起的社会关注和轰动,让他不知所措,目空一切。他是把一种特殊时期的现实诉求误以为诗歌的力量,把借助新闻事件不乏“爆料”性质引发的民众狂潮当成了艺术的胜利。
    上世纪80年代前后,“文革”结束,二次解放,华夏重生,国家从焚烧过的焦土上站立起来,清理废墟,正本清源,打开家门,迎接春天的阳光;所有的,冰河在开化,土地在复苏,种子在拱土,思想在萌动,到处都有生命的气息,欲望,荷尔蒙,激情和冲动,并急于变革和开放,表达和展现,释放和倾吐,进而迅速引发了一场全国范围内的真理大讨论。而悲绝的人们历经磨难,劫后余生,重新燃起生活的信心和勇气,他们渴望物质的温饱,渴望光明,渴望像人一样有尊严地活着,渴望幸福,美满,长久,渴望日子的平安和精神的自由。
    这种渴望源于长久以来的压抑和愤懑,因此与渴望一起升腾而起的,还有对专制权力不可遏制的憎恨和愤怒,对旧时代充满复仇的诅咒和清算,并罪及现实。因此,需要找到出口。他们找到了叶文福,找到了叶文福的诗歌。一场甚至有知识分子、作家、艺术家、诗人参与的全民狂欢开始盛大上演。当然,不单一是叶文福,或者叶文福的诗歌,还有我们所知道的那个时代刘心武、卢新华为代表的伤痕文学、白桦为代表的反思文学,梁晓声为代表的知青文学,蒋子龙为代表的改革文学,刘宾雁为代表的暴露文学,韩少功为代表的寻根文学,再就是叶文福、高行健、沙叶新为代表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并囊括了所有艺术形式。因此我们还记得那个时代恢弘景象,任何一部作品出现,哪怕是一首短诗,一首歌曲,一篇小说,一台话剧,都能震撼中国。就像叶文福讲的,一个边远小县城的书店出售《诗刊》,并疯抢一空,被今天的人们视为神话。
    我要说的是,我们在无限憧憬和追怀80年代的文学景象时,一直以来,我们和叶文福都发生了错误判断。如上所述,即把一种非常时期的时代情绪误以为文学的力量,把长期精神贫困的普罗大众的狂欢当成了艺术的胜利。殊不知,正是由于精神贫困,才有民众的饥不择食,才有创作的粗制滥造;文化丰盛,才有食客的挑剔,才有大师精湛的美食艺术。排除这些因素,转换时空,今天再回过头来,从纵的方向和横的断面,认真审视解读叶文福和他的诗歌,无论作为人类的精神产品,还是作为文本创造,及至一门文学端顶的语言艺术,叶文福除了某种社会学及至史学的意义之外,究竟具有多少美学的价值。
    我们和叶文福这一代人,及至几代人,所能有的思想启蒙、文化教育、阅读视野和写作训练,在“思想专制”“文化革命”“阶级斗争”的红色恐怖下,无人能逃脱注定悲剧的命运,十万八千个筋斗云,原是小丑一样,终逃不出“如来佛“的掌心。文学写作自身,既是激情的喷发,也是宁静的抚摸;既是骨头的坚硬,也是人心的柔软,既是一门艺术,也是一门技术,而我们和叶文福的悲哀是,几乎没有可能真正理解人文精神范畴的诗歌、美和真理,也不可能从艺术的层面理解象征,隐喻,通感,暗示等诸多现代主义的基本修辞常识,我们只有对写作的热爱,而没有对写作的敬畏。我们甚至没有想过随着时代变革,破坏性地一如死亡疗法,来改变言说方式,重建语言系统,清除我们身上红色的“蛊”。因此如叶文福者,自称一生崇拜屈原,追随屈原,背诵屈原,而他没有认真去想,我们整个人的一生的成长,都在“革命”的洗礼下,“斗争”的锻炼中,“红色”的熏陶下,已经“脱胎换骨”,包括肉体,大脑,精神,感官,包括接受、判断、认知和思辨,即使与屈原共有“政治理想”,及其同为“受难者”,但屈原则是纯粹精神的苦难,贵族精神的苦难,峨冠博带,身佩香草,并把这种苦难转化为诗歌的艺术审美,再通过艺术审美转化为人类共有的宗教情怀,悲悯情怀。叶文福未必没有认识,曾说:“诗的本质,就是痛。痛是可以转换的。转换成爱,转换成对美的赏析和追求,对爱的追求和歌吟;转换成恨,转换成对假、丑、恶的仇恨和鞭挞等等。”但我们看到的叶文福,最后只剩下仇恨和鞭挞,反抗和拼争了。诗歌成为他的借口、标榜,工具和武器,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他甚或把苦难和遭遇视为成为诗人、大诗人的不可或缺,而视世俗的幸福为其不幸,隔离审查他有了,遭受迫害他有了,流放回乡他有了,牢狱之灾他有了,他是否会想着有一天也能像屈原,游於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对着浩浩大江水,美丽奋起,千古一跃。
    我这样说,未免太过残酷和刻毒了。叶文福说,活着的我不是我;我也借此说,我说的叶文福不是叶文福。因此就此打住,而一切尚需时间。叶文福,和他的诗歌,无论他坚持的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写作方式,及至错过了对已经开放的现代主义的学习,反观,改造和借鉴;无论一首诗的轰动,如何给他带来了人生的无穷灾难;无论群体狂欢是因为他的诗歌自身的艺术,还是由于诸多时代的复杂因素,我们必须承认、肯定并向他致敬的,他没有像他同时代无数丧失良知和气节的作家,用那些宏大叙事来唱赞和献媚,造假和说谎,而恰恰用作了批判,他所能有的批判,并在他受迫害的漫长日子里,面对威权,高昂着比高山巍峨的头颅,一腔热血,满怀忧愤,表现了对诗歌的挚爱和人性的不屈。
    仅此一点,就能让当下的文学无地自容,让叶文福高山仰止,载于史册!

                              2016年1月16日  南京

                   【转载自2016--1--27 微信“小众”纯文学公众号】 

                                                              

                                        
2016/1/29 19:20:52 发表 | 责任编辑:冯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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