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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崖上的红杜鹃
  文 / 何海伟





                         一

    早就听说西泰山的杜鹃花好看,去过一次,可惜错过了花期。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已经凋残,零落成泥,只留下孤单的叶子在枝头摇曳。本来是兴冲冲奔去赏花的,可惜只能做了悼花人。虽然没有《葬花吟》“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的暗淡与凄清,却也有几分遗憾萦绕不去。
    今年杜鹃花开正当时,本来想趁“五一”小长假,再去那里一次,想来想去,还是算了吧。那里人山人海,与其去凑那份热闹,不如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想象一下杜鹃花绽放时的恣意与热烈,独自默默地喜欢,更好。
眼前生活的苟且,不能搅乱我对于阳光和山林的爱恋。世界很大,但真正让我觉得最安静的地方,永远是故乡的山野林莽。那里,总能给我意想不到的温馨和惬意。


                       二

    弟也回来了,午饭过后,我们便一起去村后的山坡上看看,顺便再采点儿合欢树芽,或者其它什么山野菜之类的。
走过一片洋槐树林,地面上飘落着一层薄薄的风干的洋槐花。往年这个节气,这里的洋槐花刚刚开放,我总要采下一些含苞待放的花穗,带回家用开水焯了,炒着吃或者包饺子吃,剩下的冷藏在冰箱里。今年似乎开得早了些,再加上这两天气温骤升,房前屋后的洋槐花已经彻底开放了,大部分将近凋落。心中有一点儿惋惜,但高兴的是,老娘知道我们要回来,早几天就捋下了一些,已经焯水、晾干了。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洋槐花香气,听得见蜜蜂嘤嘤嗡嗡的声音。看着漫山遍野的洋槐树林,我和弟弟都慨叹,这里也可以举办盛大的槐花节了。
    沿着山梁上的羊肠小路,我们继续向山上走。前面是一片橡树林,阳光斜照在翠绿的叶子上,浮光跃金。走进林中,崎岖的小路上覆盖着旧年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不时还能看到小路两边盛开的野花儿,小而白,寂寞而努力地开放着,可惜不知道它们的名字。阳光透过稀稀疏疏的树叶照射在这些野花上,顾盼生姿,摇曳生辉。
    走了半个多小时,穿过这片橡树林,在山垭的平坦处,看到几个游人在那里歇息,彼此打量了一眼,我们继续朝山上走去。那边的山坳处,曾经有我们村里的责任田,这些年村里只留下了老年人,山高路远,无力耕种,已经撂荒了好多年。
    就在那块杂草萋萋的田地边缘,一块巨大的红石边,我发现了几根光秃秃的树干。这就是我们要寻找的合欢树,别的树木叶子已经长起来,翠绿发亮,而它才刚刚萌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故乡的山野就像特别慷慨的母亲,每个节气总能馈赠我们一些野蔬珍馔。小的时候,我们经常采集这种树芽,开水焯过了,浸几个小时,香脆爽口,特别好吃。
    弟攀上岩石,拉近树枝一看,上面的嫩芽已经被人采摘过,只在树梢处还有几粒嫩芽。看来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再往上走,估计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了。我们便走下小路,折向北面的山坡。
    记忆中这道山坡乱石纵横,只有一些低矮的灌木和杂草。现在,这里已经长出了许多灌木和乔木,荆棘丛生,藤蔓乱绕,密不透风。我大概还记得许多年前曾经走过的小路,一处叫作饮水坑的地标。岩石下有一眼清泉,积了不大不小的水塘,牛羊渴了,便会寻到这里来。那水塘现在早已被杂草和荆棘严严实实地覆盖了,不见一点儿踪迹,只有那岩石还兀自堆叠在那里。
    弟在前面披荆斩棘,我们匐匍前行。面前矗立着两块巨石,紧紧挨在一起,这就是两半石。我记得这里也是以前村里人常常说起的地理标志,一块巨石从高高的山崖上滚落下来裂为两半。中间的罅隙处长出了几棵合欢树来,树枝上长满了绿鲜鲜的嫩芽,我们采了一小袋。
    眼前密密麻麻的灌木丛,迸发出旺盛的绿意,漫山遍野都是一片闪亮的绿。不知什么时候暮霭已经笼罩了山坡,我们决定返回,找不到下山的路,只好沿着山脊艰难地向下滑。突然听见弟说了一句,那是什么?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就在我们前面两三米开外的地方,隐匿在杂草灌木丛中,两块石头的罅隙处,我看到一簇红彤彤的花,好像一团火焰,在葱绿的杂树丛中燃烧。万绿丛中一点红,那耀眼的色泽,霎时惊艳了这片山林。
映山红!我脱口而出。多年前我曾见到过,后来也多次看到过图片和影像,多少次还在梦里出现过。如今就在我眼前,展示着无与伦比的美艳,我怎么会忘记她呢。
    弟先走近了看,果然是映山红。那花瓣层层叠叠,三个一团,五朵一簇,像一团团尽情燃烧、跳跃的火苗;又像一只只红蝴蝶围绕枝头,翩翩起舞,那蝶儿触角似的花蕊轻轻摇曳,优雅而美丽。
    我们绕着这一丛映山红,走过来走过去,仔仔细细地观看,品评。那粗壮的根茎从石缝里钻出来,分成了五六条拇指粗的枝干,又透过两三个石间罅隙,长满了细细的旁枝,枝上嵌满了花朵、花苞和花蕾,还有几片翠绿的、椭圆形的叶子。那盛开的花朵,红艳艳的,五个花瓣围着几条嫩黄的花蕊,花瓣喇叭似的向外卷着,弯弯曲曲,犹如仙女的裙边,热烈奔放。那初绽的花苞,羞答答的,半开半合。那未开的花蕾,娇滴滴的,藏在叶子底下,好像要和我们捉迷藏。
    我慢慢凑近了看,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如果说山脚下馥郁的洋槐花香有一种袭人的脂粉气,那么这一簇映山红散发出的幽香才是这片山野最原味的体香。
    妻争着用手机拍照,久久不肯离去,啧啧惊叹中,只想把自己融入花簇中,与她合为一体。我和弟怕再来的时候找不到她,也拍了照片,并左顾右盼,细细地分辨四向,记清了方位。 
    回家告诉爹娘,他们也很惊奇,说这种花现在很少见得到了。我和弟商量着春节再回来的时候,一定想办法把她挖回来养在家里,或者做成盆景。


                        三

    杜鹃花,又叫山石榴、山踯躅,山里人称它为映山红,因为她盛开的花朵像团团烈火,染红了群山,映红了绿水。相比较之下,似乎其他所有的称呼都显得别扭了,也只有这个名字才能更形象更贴切地表现她的恣意、奔放和热烈。暮春时节,整个山野都成了她的舞台,时而点燃一簇簇的火焰,时而升起一丛丛的红霞。童年的我,就觉得映山红是世界上最红、最艳的花。
    山里人喜欢映山红,还因为传说中映山红若生满山顶,必定五谷丰登。另外,它还是一种常用的中药材,有活血、补虚、行气的功效,能治疗肾虚耳聋、内伤咳嗽、风湿、月经不调等病症。美丽的映山红,有多少人为她痴迷,为她陶醉,又有多少人希望将她揽入怀中,形影不离,朝夕相随。据说白居易就曾经将杜鹃花移植到家里,不过第一次他并未成功,只好这样自嘲:“争奈结根深石底,无因移得到人家”。后来,终于移植成功,他写下了“忠州洲里今日花,庐山山头去年树。已怜根损斩新栽,还喜花开依旧数”的诗句。
    杜鹃花,被称为“花中西施”。《长物志》里说她“花极烂漫,性喜阴畏热,宜置树下阴处。”懂花的人,又将她演绎出快乐、奔放、清白、忠诚等爱的物语,和繁荣吉祥、坚韧乐观、事业兴旺等美好生活的象征。宋代诗人杨万里这样赞美杜鹃花:

           何须名苑看春风,一路山花不负侬。
           日日锦江呈锦样,清溪倒照映山红。

    唐代诗人李绅赞美她:“杜鹃如火千房拆,丹槛低看晚景中。”成彥雄也写杜鹃花“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
    我喜爱杜鹃花,不仅因为她艳丽的色彩,也不仅因为她与杜鹃啼血的故事相牵连,更多的喜爱她绽放时的恣情与热烈。就是这么一种平平常常的灌木,毫不起眼,一年中大多数时候湮没于杂草灌木丛中,默默无闻,寂寂无声。突然有一天,她纵情绽放,那是激情与力量,那是自我的呼唤,那是生命的呐喊,刹那间便惊艳了山野,惊艳了时光。


                         四

    第二天,吃过早饭之后,我再次登山,似乎没有目的,只当作吃饱饭的消食锻炼,但潜意识中,似乎总有一种声音呼唤着我,却又模糊不清。于是,我不再孤独地绕着山谷游荡,看那座闪闪发亮的红石山和山麓下郁郁葱葱的树林,信步朝那里走去。
    山垭口的风很大,树枝摇晃,槐花乱飞。走进橡树林,树阴下风平浪静,只听见风在头顶呼叫,东面山坡上的树木前俯后仰,林涛阵阵。走近红石山脚下,还能听到远处呼呼的风声,但感觉周围的风小了许多。沿着昨天走过的小路,我继续向山上攀爬。红石山迎面而起,峰峦高耸,绝壁入云,通往山顶的小路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刚走出橡树林,还可以清晰地找到杂草丛中小路的痕迹。这里走的人多一些,采山货的,野游的,放牧的,一步一步的描摹和重复,曲曲折折,清晰可辨。再向上走半个多小时,小路的痕迹越来越模糊。再走,忽隐忽现,我干脆沿着石崖的边缘一步步地朝前走。
    这个季节爬山,绝对是最好的身心享受,天气不热不冷,树叶不密不稀,不会气喘吁吁,也不会大汗淋漓。累了,停下来惬意的小憩,尽情呼吸这里清爽绝尘的空气。天,蓝蓝的;云,白白的,水,清清的;而那葱郁的山林,摇曳着最可人的风情。
    经过葡萄峪山垭,再向西越来越难走了。蜿蜒的小路神出鬼没,有时踪迹全无,只得上下寻觅,来回折返。杂树丛生,藤葛乱绕,幸好出门的时候,我随手带了一把砍刀,披荆斩棘,深一脚浅一脚又走了一小段。走的分明不是路,只是在斜坡上的乱石荆棘间带爬带走,脚下常常磕了岩石挂了长刺。看来,这里的山林只适合这个季节穿越,勉勉强强还能分辨出若隐若现的小路来。如果是盛夏,这里的小路肯定要被茂密的叶子完全覆盖了。
    前面阴天蔽日,几棵参天大树直冲崖顶,半空里有老鸹呱呱地叫,一阵阵回音在山谷间回响。周围一片静寂,我直起身子,看到悬崖下有一块突出的平石,干脆坐下来,倚在石边粗壮的树干上喘息。没有一丝风,阳光从高空直射下来,柔和而明亮。不一会儿,心平气和,听得见林鸟和鸣,蜜蜂嘤嗡,还有蝴蝶飞来绕去。我转过身子,这边的视野稍微开阔一些,仰头可以看见岩石缝隙生长的红榆树,虬曲的根紧紧地嵌在岩石上。旁边的石龛下,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圆形蜂窝。就在蓦然回头的瞬间,就在那一处突兀的悬崖上,仿佛有一团红红的火焰在闪烁。我揉了揉眼睛仔细地看,它的红是鲜艳的红,不同于周围那赭红色的岩石。如果不是有旁边绿叶的掩映,我还真看不出来这里生长着一簇映山红,在这贫瘠的岩石上,居然也这么灼眼,这么繁茂,这么娇艳。她那健硕的身姿,如同一位巾帼英雄,居高临下,透出一种孤独的稳健。她那娇艳的花朵,更像一位冷艳的美人,轻轻向我召唤。我沿着石径,攀葛牵藤,奋力向山顶攀爬。
    终于爬上了悬崖,我回望脚下,山岭重重,林壑幽幽,淡淡的雾岚把阳光织成缕缕流淌的彩色光带。我牢牢抓住树干,斜倚在这株映山红旁边的岩石上,看她那裸露的根缠绕交织,紧紧包裹着赭红色的岩石,深深扎进岩缝里。她那褐色的枝干挺立在悬崖突兀处,几十朵盛开的花骄傲地高扬起红红的火炬,血红的花瓣在阳光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明媚和娇艳。多么顽强的生命!多么美丽的生灵!
    刚才来的路上,缠绕的藤蔓分散了我的注意力,赭红的岩石迷惑了我的眼睛,我怎么没有想到这红岩上既然有其他绿色的生命,当然也有可能长出美丽的映山红来。这么大的山野,不可能只有这么一两株映山红,往回走,我便有意地朝那红石崖上张望,果然又在悬崖峭壁间发现了四五簇来。她们牢牢地嵌在石壁间,有的风姿绰约,有的俊秀挺拔,有的曲若虬龙,有的苍劲古雅,激情如火,艳似云霞。


                        五

    在这最偏僻、最贫瘠、最荒芜的山头,居然还能生长着这么娇艳的杜鹃花,是无奈的选择,还是造化弄人?不禁让我感慨万千。这些天来,那几簇悬崖上的杜鹃花一直浮现在我眼前,摇曳在我的梦境里。那娇美的花瓣,释放着酸辛旅程的欣喜;那翠绿的叶片,浸透着一路走来的苦难;那遒劲的枝干,镌刻着饱经风霜的磨练。她们热爱脚下的土地,哪怕是贫瘠的罅隙,哪怕是寸草不生的岩缝,也毫不抱怨,努力生长,穿越风雨和岁月,演绎生命的轮回,抒写美丽的诗篇。
    也许,她们只有在这里,只有在这种地方,才能发挥生命的极致,才能演绎震撼心灵的音符。正是这样的困境,才更加凸显生命的顽强不屈;正是这样的孤独,才更加彰显生命的独特价值。前些天我还想着要把她挖回家私藏起来,现在想想,那该是多么的狭隘和庸俗。




2016/5/13 21:56:28 发表 | 责任编辑:冯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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