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相继离世之后,每次回那个生我养我的村庄,我都不敢再欢欣鼓舞、理直气壮地说一声“回家咯”。
父母不在了,出嫁的女儿在故乡就没有了家——即使哥哥嫂嫂父母般待我温暖。再没有父母热切期盼的眼神牵引,再没有那一声长一声短的唠叨叮咛响在耳畔。那一座被牵牛花覆盖了的小屋,我再找不到它的门。我在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成了没爹没妈的孩子,我再也不能把快乐与悲伤肆无忌惮地在父母面前洒泼。叫一声“爸妈”,成了我心底最痛的奢侈。只在午夜梦回,我才能把这带着余温的呼喊一次又一次重复。
远去了,记忆中父母健在的故乡。
远去了,记忆中一排排整齐的泥砖房;远去了,那长满大青蚕的老香樟;远去了,那赶着老黄牛踏着暮色归家的大叔大伯;远去了,记忆中月光下呼啦啦响的大蒲扇和几个大娘大婶的里短家长。
当光阴催生了许许多多新的人事物,也摧毁了风雨中的锈迹斑驳。而十年前的那场洪灾充当了一个直接的刽子手,把村里最后的几排泥砖房无情地毁掉。当那些曾遮挡了风雨温暖了贫瘠的房子只剩下残垣断壁,当母亲在废墟里挖出我十八岁时的照片,当我望着那些嵌在淤泥里的断梁烂瓦,我就知道,这个村庄的许多记忆会以更快的速度在岁月中消逝。
村子里的小洋楼渐渐地多了起来 ,许多现代化的设施走进农村。而那些古老的香樟、老榕树却不知何时倒下了,消失了。我在儿时天天光着脚丫奔跑的街头巷尾和庄稼地里迷了路。许多丢荒了的庄稼地野草疯长,一层又一层盖住了我儿时的足迹。我再找不到那折射过白月光的青石板,再找不到那片曾采摘过野草莓的花生地。我总在想,那许多选择了进城务工的村民,是否也会在某日回家时在自己的土地上迷路呢?我和儿时的伙伴在野地里嬉笑打闹的情景隔着山山水水也在记忆中越飘越远。
那些我曾熟悉的左邻右舍的老人菊花般开放在暖阳中的脸不见了,他们也被岁月掩埋在了光阴的尽头。偶尔一两个人在身边喊起我的名字,我总会恍惚一阵,无法再把他们脸上的皱纹和头上的白发与当年强壮的身姿对上号。而从他们一句怜惜的“你也瘦了”,我听出了我也一样躲不过时光的屠刀,我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佳期如梦的少女跳跃在青春的五线谱上。有时,碰上一群稚嫩的少年说着家乡熟悉的方言却用陌生的目光打量我时,我就以为自己是站在异乡的街头,人来人往,却找不到一个可以打招呼的人。我正想认真地从他们的脸上寻到我所熟悉的他们长辈的神情,一转眼,他们就已笑闹着离去,留下我在原地茫然。
一只小狗从谁家的小洋房里窜出来对着我直吠,我用一句乡音把它吼退。可莫名其妙的惆怅在我心头涌起:我的故乡,我的夹杂着稻草的泥砖房,我的野草莓地,我的茅草房上的土秋千,我的左邻右舍,我的亲密小伙伴……都在记忆中渐行渐远了;我的呼喊着我乳名的父母,也已归于尘土。我的父亲母亲啊,每当我回到没有了你们的村庄,我总是以为,身在他乡。
2016/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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