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洛阳这座历史文化名城中，白居易无异是一颗最璀璨的文化巨星。他早年正是从这里走入仕途、走上文坛，而晚年他又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之久。即使死后，他也将这里作为灵魂的栖息地，伊河岸边，香山，白园，琵琶峰，多么富有诗意的栖居。
琵琶峰，那该是一个怎样的琵琶？又会弹奏出怎样的琵琶曲？带着白居易的奇闻轶事，带着对诗魔的钦敬，我一步步走近香山脚下的白园。
二
从龙门大桥向东过伊河，有一处依山而建、幽静雅致的园林，白墙灰瓦，红檐卧顶的园门上有“白园”二字。踏进园门，仿佛进了世外桃园，但见丛竹夹道，山泉叮咚，悬瀑飞洒，肃穆清幽。
沿青谷斜上，峰回路转，忽见一座亭子翼然立于半山，这是听伊亭。站在亭中，观林涛阵阵，听溪水潺潺，恍惚中仿佛看到了白居易正与好友元稹、刘禹锡等雅人高士论诗听琴，煮茶对弈的情态。
不该打扰了诗人们的雅兴。出听伊亭，转向斜对面的乐天堂。走进堂内，看到正中有汉白玉雕成的白居易石像，静坐山石之上，白眉长髯，素衣鸠杖，道骨仙风，自然潇洒，栩栩如生。据说这里是诗人晚年作诗会友的地方。站在这里，面对青谷流水潺潺，绿树森森，仿佛听到诗人正在吟咏：
门前常流水，墙上多高树。
竹径绕荷池，萦回百余步。
出乐天堂，朝右，大约十多分钟，过牡丹坛，曲径通幽处，危峰翠柏森。拾级而上，迎面是一座古色古香的仿唐乌头门，门楣上有“望阙”二字。只见峰顶中央一座砖砌矮墙围成圆形的墓丘，浓荫滴翠，芳草萋萋。墓前的高大石碑上刻有“唐少傅白公墓”六个字，墓侧的卧石碑上镂刻《醉吟先生传》，旁边环绕着许多中外仰慕者的立石等。
白居易一生嗜酒，自号醉吟先生，或借酒消愁，或借酒励志，常常酩酊大醉。良辰美景，需对酒当歌；雪朝月夕，需饮酒吟诗；清风玉露，需品酒弄琴。酒对于他，既是麻醉剂，也是清醒剂，有人统计他的两千八百多首诗中，光饮酒诗就有八百首之多。四方游客知道诗人嗜酒，前来拜谒的时候多用杯酒祭奠，墓前方丈宽的土地上酒水洇洇，酒香幽幽。
这里就是唐代大诗人白居易长眠的琵琶峰。临峰而立，旁观香山古寺，远眺龙门石窟，山环水抱，没有人声鼎沸，没有车来车往，只有树叶簌簌轻响，浑然一片喧嚣之外的林泉本色。这样的地方，空旷而清寂，不被打扰，适合灵魂安息。这样的环境，温润而富于诗情，适合吟风咏月。这样的处所，适合三五知己，饮酒或者品茗，低吟或者长啸。
这里是安静的，这里也是丰盈的，可以穿越时空，可以梦回唐朝，可以品茗听风，可以赏花赋诗，可以饮酒对弈……虔诚地站立，默默地感念，心中仿佛点燃了一支香炷，渐渐生出一缕缕禅情佛意。我双手擎着，虔诚地举过头顶，低眉肃立，不敢有丝毫的亵渎。
在这样清幽岑寂的地方，唯一可做的就是感念。我抚摸着身边的岩石，拍打着身下的泥土，这里，才是我们最后的家园，才是我们灵魂的栖息地，才是我们精神的避难所。地下的泥土，既可以珍藏一个人的尸骨，也可以温暖一个人的灵魂。对于死亡，我已经由最初的恐惧，渐渐变得坦然，虽然不乏惋惜和留恋，但我明白人活着终究无法逃避死亡。向死而生，搁放生活中的沉重和痛苦，求得生命的温情和宁静，才能让我们的思想更单纯，生活更简静。
三
很早就知道白居易的“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那是一首脍炙人口的诗句，妇孺老幼耳熟能详，常常随口吟出。后来再读他的《长恨歌》、《卖炭翁》、《兵车行》、《琵琶行》、《秦中吟》、《新乐府》等，又有多少名言佳句，传诵千年。喜欢读白居易的诗，不仅在于他的诗通俗易懂，琅琅上口，犹如现在的白话，与那些佶屈聱牙的诗词截然不同；还在于他“文合为时为著，诗合为事而作”。他的诗没有无病呻吟，没有歌功颂德，而是深深地扎根于民间，心系百姓，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接地气。而这样喜欢为弱者鸣不平的诗人，仕途上自然不能平步青云，步步高升。
由墓道向左，下至峰腰平缓处，是一道九曲回廊，古朴素雅，廊壁上镌刻着白居易的《琵琶行》、《长恨歌》、《卖炭翁》等旷世名篇，还有现代诗人墨客吟咏的诗作等，一边的道时书屋和翠樾亭里还陈列有白居易的生平事迹及他的各种版本的著作。这里明山秀水，花木树石，亭台楼阁，碑碣廊庑，诗文碑铭，就连空气中也洋溢着诗人以诗自娱、以花当媒、以酒作兴的旷达和潇洒气息。驻足《琵琶行》诗碑前，我逐字逐句的品味，美而不浮华，精而不晦涩，绝不感觉辞繁冗长，虚无飘渺。闭上眼晴，我的脑海里仍然显现着一幅完整的画卷。再回首琵琶峰，那宛然就是一把巨大的琵琶，琴箱、琴弦若隐若现。我仿佛看到诗人正端坐那里，拨弄琴弦，弹奏一曲琵琶行。
白居易之所以被人称为“诗魔”，缘于他写诗非常刻苦，正如他自己所说：
酒狂又引诗魔发，日午悲吟到日西。
过分的诵读和书写，竟到了口舌生疮、手指成胝的地步。他一生为黎民百姓歌唱，为百姓谋福祉。他的诗文对中国后世的影响不言而喻，但我不知道他与日本文学也有深厚的渊源，一块日本人刻立的石碑上满是溢美之辞：
伟大的诗人白居易先生，您是日本文化的恩人，您是日本举国敬仰的文学家，您对日本之贡献，恩重如山，万古流芳，吾辈永志不忘。
白居易诗文盖世，仕途却坎坷多舛。他29岁及第，怀着“兼济天下”的雄心和锋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官至校书郎、左拾遗、赞善大夫等。他任杭州刺史期间，筑堤西湖，蓄水灌田，留下了有名的“白堤”。他任苏州刺史时，开挖山塘河，造福百姓，离任时数十万群众挥泪相送，出现了“闻有白太守，抛官司归；苏州十万户，尽做婴儿啼”的感人场面。
他的讽喻诗却让权贵闻之色变，在他44岁时，终于被驱逐出京，贬官外放。“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也许就是封建时代知识分子的宿命。白居易被贬谪后，寄情山水间，结交僧朋道侣，一起饮酒赋诗。“宦途自此心长别，世事从今口不开。”这样一个地方，为诗人的灵魂提供了一个可以诗意栖居的温馨港湾。“面上灭除忧喜色，胸中消尽是非心。”这一片绿，这一帘水，的确可以让人身心俱净，但真的可以让诗人放下一切吗？“进亦忧，退亦忧”，他“兼济天下”的抱负并没有因为人生的际遇而改变。他出资募人，修香山寺，开八节滩，造福黎民百姓。他在洛阳留下的白园，如同苏轼在西湖留下的苏堤，柳宗元在柳州留下了数不清的柳树一样，那是他们留给历史的最光辉的名片。
四
站在香山脚下，默默回望，高低错落的峰峦，层层叠叠，缥缥缈缈，淡淡的烟霭勾画出一条一条的虚线，涂抹出一片一片的影子。那座坟丘，像午间熟睡的婴儿，群山众峰环抱着他，绿树芳草簇拥着他。诗人原本喜欢清静和独卧，也许，我们不该来到这里，搅扰了诗人的清雅。
白园外是燥热的，行道树疲惫的叶子在炙热的阳光下昏昏欲睡，偶尔一阵伊河的风带来醉人的清凉。我一边揩拭额头的汗珠，一边想：我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是想饱览这里的水光山色？是想拜谒诗人的墓地、仰慕诗人高洁的情怀？还是想探访诗人生前的踪迹，和诗人进行灵魂的交流？我说不清楚。
清爽的河风温存而细腻。摇曳的树叶带着风的低吟，仿佛诗人安详的呼吸。那林阴深处越发幽深，越发让人神驰遐思。也许白天太喧嚣了，多想留下来，在静静的月夜，携一壶酒浆，邀诗人对酌，或煮一壶清茶，和诗人清饮。
我悄悄地来了。我依依地走了。香山依旧，伊水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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