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去世已经七个年头,我还时时想起她。
昨晚我又梦见她。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温和地看着我,显出一副温婉娴静的模样。我跟她打招呼:“外婆,外婆……”她只是朝我微笑,并不开腔。我走近她身边刚想伸手触摸她的肩膀,她却渐渐飘远然后消失了。醒来后,我心里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感。我时时做这样的梦。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了,外婆还会一直牢牢地占据着我内心的某个角落。很多时候,我觉得她还健在,能时时感觉到她就在某个角落——舅舅家里的某个角落——看着我们,还是那样的慈祥,那样的让人感到温暖和踏实。每当想到外婆真的离开了我们,我就抑制不住的伤感。我猛然发觉时光的迅猛与无情。在你以为你能理所当然、长久地享有上苍赐予你的一切的时候,它来个突然袭击,把你所拥有的东西一件件地收回去,告诉你:使用期已到。外婆的去世让我惊恐,也让我开始明白,令人感伤的剧目才刚刚开始。
外婆在的时候,我并没觉得她对我来说有多重要,但外婆走了,我才发现,我原来所拥有的那个世界、那种生活,从某种程度来说,也被带走了。
我已习惯了有外婆在的日子。我在家里闭着眼睛就能想象她正在忙些什么东西——喂养鸡鸭,洗涮煮饭,整理柴垛,将家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见到乡邻热情地招呼人家进屋,斟茶递水,极尽东道主的礼数。冬天,阴冷的日子,她便坐在炉火旁,静静地烤火,听着年轻人闲聊。有时,有邻居来串门,她便在人家要走的时候,热情地留人家用饭,忍受着大舅母的白眼和一顿抢白。有阳光的日子,她就坐在院子里,娴静地晒太阳,阳光照在她满是褶皱而洁净的脸上,照在她干枯僵硬的手上,她眯缝着眼睛享受着阳光的温暖。任时光像风一样在她的脸上轻轻地拂过。
每逢我去探望她,她总会不由自主的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拉起我的手,不断地抚摸,露出孩子般的兴奋,然后忙着张罗给我弄吃的。哪怕不是吃饭的时间,而我刚好有事经过顺便去探望她,她也一定要煮两个鸡蛋,怎么劝阻都是徒劳。而每次我离开,她都会把我送出老远老远,直到我“命令”她回去,她才会止步,目送着我,大声说:“好去啊(小心啊)!有空就来呀!”待我走了一段路,回头望去,她还站在路边或某家人家的拐角处,远远地望着。风儿撩起她满头的白发,她看起来苍老而瘦小,孤独而落寞。我朝她喊:“外婆,你赶快回去吧。我有空就来探你。”我知道,我每次的到来,对于外婆来说都是很好的情感慰藉;而每次的离开,都会触起她对还能见几回的担忧。对时间的无情,老人远比年轻人感悟得深透。记得外婆走的那年的夏天,母亲对外婆说:“妈,到冬天我给你买一件厚厚的大衣。”外婆淡淡地说:“等我有那样的命享用再说吧。”果真,十一月外婆就突然离开人世,享年九十岁。在那个温暖的初冬的早晨,外婆想吃包点,于是拄着拐杖到邻居家托人家帮买,她静静的坐在人家门口的椅子上等待,最终她没等回她想吃的包点,她就这么坐着到了另一个世界。外婆走得突然而果决,没有痛苦,没有拖累任何人。上苍让她以一种平静而有尊严的方式完结了生命,一如她一生的风格——高贵。
外婆坚韧勤劳,出身省城的大户人家的她,在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里,遭遇了那个时代每个中国人都会遭遇的离乱。为躲避日本战机的轰炸,外婆和亲人在逃难的途中离散了。人生的厄运也就此开始了。流落到粤北山区,为了生存,嫁给了一个年纪可以当爹的丧了偶的男人——我的外公,做起了一大群孩子的后母。其中有些子女年纪比她还大。她一进门,就当了人家的奶奶,尽心尽力地照顾外公的孙子,视外公的孩子为己出。后来他跟外公生了三个孩子:我的母亲,两个舅舅。在母亲三姐弟还只是几岁的懵懂孩童的时候,外公去世了。大家庭分崩离析,不懂得干农活的外婆带着三个孩子艰难度日。在农忙时节,常常因为无人帮忙而延误了农活;总算播种完了,管理庄稼对于不谙农事的外婆来说,艰辛程度远不是一般人能想象;好不容易到了收成期,辛辛苦苦的劳动成果却被别人抢收了。每每这时,外婆和年幼的母亲只能抱头痛哭。寒冷的冬天,为了能挣几个钱,天还没亮,外婆就带上母亲挑着蔗糖,踏上荒僻的山路进城去。“路上结满了霜,我跟你外婆穿着破旧的布鞋,双脚冻得刀割一般。从早上四五点一直走到中午,好不容易走到城里,有时东西还卖不出去。又只好饿着肚子走几个小时回来。我那时才八九岁,实在是又累又饿,我哭起来,你外婆也跟着哭起来。那日子可真是苦。”母亲每次回忆起这段经历都会嘘唏不已。这种苦日子直到母亲长大成人,才渐渐有了改善。母亲与父亲结婚后,父亲承担起了照顾舅舅和外婆的责任,外婆有了一个善良而体贴的女婿,这是她最欣慰的事情。而外婆也以她的通情达理赢得了父亲的尊重。
尽管经历过各种苦难,体会过人情极端冷酷,但外婆一直秉承着她善良,热情,守礼节及宽厚仁慈,亲戚乡邻都敬重她。她从不记恨任何人,我也从没听她抱怨过任何人。相反,总是以极大的同情心去理解和关心别人。记得有一个年纪和母亲差不多的亲戚,是个鳏夫,每逢过节都会来探望外婆,他管外婆叫外婆,管母亲叫姨。母亲告诉我们,他是外公与前妻生的女儿的儿子。直到现在,想起这位亲戚,我心里都会充满怜悯之情。他每次都带着两个儿子,提着少得可怜的礼物,穿着补丁打补丁的衣服。外婆待他特别热情,吃饭时不断往他爷仨碗里夹肉:“吃多点,一定要吃饱啊。”两个儿子狼吞虎咽的,做父亲的在一边感到难为情,外婆就说:“吃得多我才高兴呢。你也要吃多点,要把这些菜吃完啊。”吃完饭后,外婆和母亲就会和他唠家常,问他粮食够不够吃。印象最深的是,他几乎每次都带上几件破烂的衣服,外婆就让妈妈帮他补。妈妈一边补衣服一边对我们说:“一个男人带着儿子,生活又困难,真是太可怜了!”有些衣服实在太烂了没办法补,母亲和外婆就会把父亲和舅舅的衣服给他。他回去时,外婆和母亲总是将家里富余的食物拿出来,把袋子塞得满满的才罢休。他不是个善言语的人,临走前嗫嚅着说:“外婆……您怎么好拿这么多东西给我,我……”外婆就将东西塞到他手里,说:“两个儿子正长身体,有我才会给你,没有我也给不了你。有什么要帮忙的就出声啊。”在那个生活困难的年代,外婆是她的那个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外孙的精神依靠。许多年后,有次这个我叫表哥的男人再带着两个已经长大,据说“赚了大钱”的儿子来探望外婆时,动情地说:“这世上最好的人是外婆!”其实说这话的不知他一个。管外婆叫舅妈,叫太外婆的都说她的好,都不忘她曾经给予的帮助,而这些亲戚大都与外婆没有血缘关系。过年时来探望的亲戚数不胜数,而她也都热情招呼,极尽礼数。
她不记别人的仇,只记住人家的好。对谁都笑脸相迎,哪怕是曾经刻薄地对待过她的人。我有一个舅舅(外公和前妻所生)性格比较乖张,但外婆时时记得他曾帮犁过田。每逢过节,我们去探望她时,她一定会把我们拉到一边,悄悄地问:“你有没有准备好给二舅舅的东西?”记得有一次,她这样问我时,我说:“他不是不和我们来往吗?”她便着急起来,责备我们年轻不懂事:“那是他的事,我们礼数上总要做到。再说,他也有对我们好的时候。”那时我们曾嫌外婆太执着于那些繁文缛节,现在想起来,觉得那恰恰是她的高贵之处:不狭隘,不偏执,心无幽暗之所,总以最澄澈的心去待人。老派的外婆总让我们感到羞愧。
记得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外婆的背就驼了。但这并不影响外婆对美的追求。当然外婆对美的认识是最朴素的,那就是体面。一般乡村老太太对衣着没有什么要求,子女买什么就穿什么。外婆却不这样。每次母亲给她买回衣服,她试穿过后总要让母亲拿去修改,要么是太宽松了,要么是前襟太长了。这时母亲就会不耐烦,责备她一个老太太干嘛那么讲究。舅舅也很不解,说:“阿婶,你的身材就这样,买什么样的衣服穿起来也就这个效果。你就别为难姐姐了。”外婆就会生气:“这跟身材有什么关系?是衣服不合身。”我后来才懂得:从一个城市小姐到乡村老太太,不管环境如何改变,容颜如何衰老,体态如何变形,但人生最初的那二十年形成的生活观一直没有改变,对体面的追求已经融入到她的血液中,在她看来,不管怎样,体面是万万不可丢的。只可惜我懂得太迟了。
女儿出世,从医院回到家后第二天,在我任教的学校里念书的表弟便提着几只鸡到家里来,说是外婆送来的。我忙问外婆在哪里,他告诉我外婆不好意思进学校来,正在校门口等着他回话,说是怕自己老而丑丢了外孙女的面。我和丈夫听了又好笑又好气。丈夫赶紧到校门口,又是劝说,又是拉拽,才把外婆请到家里来。我没想到当时已年近八旬的外婆会这么在意自己的外表是否会让我很没面子。体面而有尊严是外婆到老都不曾放弃或淡漠的东西。
我一直觉得,外婆身上有些可贵的品质,令她与一般的农村老太太不一样。我想用一个词去概括这些品质,后来才想到一个合适的词——高贵。对,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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