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见到黄老板是一九九七年年底。我刚来深圳不久,在一家公司工程部负责办公设备的维修。那天,我正在维修一台彩显,脸上、手上都是脏兮兮的。这时,进来了一个大约四五十岁,高高大大的的中年人,剪着**头,眼睛不大,却犀利有神,但穿着很随便,脚下还踩着一双拖鞋。他问道:“小师傅,你们这里能够修理激光传真机吗?”我说:“可以呀!”他补充道:“是从国外买来的,大陆没有的机型。三万多块一台,理光公司生产的。”“可以的。”我再一次肯定地回答了他。
“那你跟我走吧。”我连忙收拾好维修工具,跟着他走了出来,上了一台奔驰小车。小车直接开进了附近的第一工业村,停在一家集团公司的门前。我们进去的时候,两边的保安立正敬礼,整齐地叫道:“董事长好!”我这才知道前面这人就是这家公司的老大
他直接把我带进了文秘室,里面摆放着一台半人高的传真机。那台传真机用现在的眼光来看真是老土,但却是当时最先进的传真机,工作原理也与现在的传真机完全不同。我仔细检查了一下,是充电部分高压漏电。我说:“老板,这台机器我可以修好,但要拉回维修部维修,因为需要订购配件,维修时间为三天,维修费用是一千三百块。”
“你能不能不拉回你的公司,现在就帮我修好?钱是小事,我马上可以给你。我现在急着要收香港和台湾过来的订单。要不,我也不会亲自去找你了!”他说道。
“那好吧!”我迟疑了一下,“先帮我找一支涂改液吧,我试试看!”
他大喜,连忙吩咐身边的漂亮女秘书找涂改液。我把那个充电组件拆了出来,用工业酒精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晾干,再在高压座上涂上厚厚的一层涂改液,重新换上了一条电极丝。剪去多余的部分。安装上去,测试,维修呼叫代码消失,里面储存的几十张传真一张接一张地全部打印了出来。
他高兴坏了,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师傅的技术还真不错。不过,你呀,心可真黑!你这才换了多少钱的配件?竟然要收我一千三百块!”
我老老实实地说:“这盒电极丝二十五块,有三十米长。可以说没有发生什么配件的费用。”
他哈哈大笑了起来,说:“你可真老实!”
然后,通知财务送来了维修费用。
二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他吩咐助理把公司的所有办公设备都交给我来维修保养,以后购买的办公设备,也都是找我购买的。每次,我去写字楼修机,他都会下来同我聊上几句。我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叫他董事长,而是称他为黄老板,这个称呼让他感觉很舒服。以致后来,他的那些亲信也都跟着我叫起了“黄老板”。
同黄老板打交道多了,就断断续续知道了他的一些信息。比如他的老婆还在台湾。比如他的年龄不是四五十岁,而是六十多岁。比如他有二子一女,最小的女儿都二十五岁了,正在美国读书。比如他在香港还有一家独资公司,也是生产体育竞赛用品的,订单是从这边集团公司分出去的。
有一天午夜,他打电话说电脑显示器坏了,急匆匆地开车把我接到了他的别墅。我这才知道,他在大陆还包养了一个极其漂亮的小情人,今年十八岁,是他公司原来的前台文员,给他生养了一个才三个月大的小儿子。
随着相互之间的了解越来越多,我们的关系也就越来越好。有一次,我刚修好他们公司的那台三百多门电话的西门子程控电话交换机。正好到了下班的时间,他便拉我去喝酒。喝了一会儿酒后,我很认真地跟他说:“黄老板,你是董事长,公司的老大。为什么那个老太婆却总是不给你一点面子,甚至会当着员工的面呵斥你呢?”
他呵呵大笑了起来,反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处理?”我说:“任何人都可以给我提意见,任何人都可以批评我,但我却不会允许别人来呵斥我,那是对我人格的侮辱。如果我是你,我会先警告她,如果以后还是这样不懂得尊重人,我会毫不犹豫地炒掉她。即使付出一点代价也在所不惜。”
他看着我的眼睛,慢慢地说:“但我却不会炒掉她。即使她把口水吐在了我的脸上,我也不会。她是香港人,为我们这个集团公司工作了二十年。按照香港的法律,我如果要炒掉她,就要赔偿她一千多万。如果让她干到自动退休,只需要付出几百万的薪酬就够了。她也只是不很尊重我,工作方面却非常认真。更重要的是,她是大股东放在我身边的棋子。我如果炒掉她,公司立刻就会内杠,四分五裂。”
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任何一个人,包括台湾的陈总统,也不可能随心所欲,都要遵守游戏规则,都要受到约束。权力越大,受到的约束就越多。如果没有约束,不遵守游戏规则,我们很快就得意忘形了。”
三
两年后,我所在的公司效益不好,倒闭了。我就用所有的积蓄注册了一家小公司。黄老板听说后,经常打电话过来,询问我的经营情况。他公司里的业务还是照样给我做,另外,他还要求他的一些关系比较好的朋友,也把办公设备方面的业务交给我来做。这样,我很快就盈利了。
有一天,他开车过来找我,把我带去了仓库,指着堆得像小山一样,淘汰下来的复印机、打印机、电脑、传真机之类的设备,说:“这些东西,二十块一台,你全部拉走。我想以你的技术,应当都能修好。再做二手设备来处理,应当能赚一点钱吧!”
我大喜,连忙雇了一台车,全部拉回了公司。一个星期后,所有的设备全都被我修好了。有一部分外壳发黄了的机器,我还用砂纸打磨后,重新喷上了一层色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些设备就被我全部卖掉了。这是我当时所赚的最大的一笔利润。
那段时间,他经常来公司看我修机。那天,他要求我请他喝酒。我们去了一家小酒吧,一边喝酒一边天南地北的胡侃,不知道怎么就扯到两岸统一的问题了。我说:“我们都是华夏子孙,作为一个有良知的华夏子孙,都不应该制造矛盾,拒绝统一。分久必合,统一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只有统一了的中国,才不会受到欺侮,才会得到应有的尊重,才会更加的繁荣昌盛。”
他听了反应很激烈,用力地拍着桌子,嚷道:“统一有什么好处?难道也让我们都把小车弃掉,跟着你们踩单车。难道也让我们从一个民主法治的社会,重新回到专制的时代?”我也火了,也拍着桌子,对着他嚷道:“你以为你们现在有几个钱就了不起吗?我们大陆人是穷,但是我们不懒,我们一直都在努力。三十年,再过三十年,你看两岸的差距还有多大?再过一百年,我估计你们都要来求我们统一你们了,到了那时候,大陆将比台湾更民主,更具有竞争力和发展潜力。”
最后,我走的时候,还气呼呼地丢下了一句话:“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你黄老板也跟那些俗人一样,也是这么肤浅。”
第二天一早,我还在为昨天冲动的言行自责。黄老板打来了电话,也为昨天的言行道歉。他说他是一个狂热的民进党党员,是陈水扁的坚定支持者。他哈哈大笑着说:“我们俩考虑问题的出发点不一样,以后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谁都不准讨论这个问题,要无限期搁置这个争议。”
四
五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亲自修机了。去黄老板公司做维修保养的,都是我公司的技术员。有时候,我也跟着他们一起过去,一边看着技术员修机,一边同黄老板聊天。
一天晚上,他过来找我喝酒。告诉我,公司要迁走了。他说:“大股东在他的祖籍所在地买了一百二十亩土地,用来修建工业园。现在已经建好了一大半了,这边公司的资金也抽得差不多了。还有三个月,这边的厂房合约就到期了,就不再续租了,先搬过去,好省下一大笔开支。”
看着目瞪口呆的我,他笑着说:“怎么?舍不得我走?不如你到那边也开一个分部,我们集团的生意还是照样给你做!”我回过神来后,对他说:“那个地方我听你的员工说过,太偏僻了。我是不会在那边开分部的。哦,对了,搬迁后,集团肯定会重组。重组后,你还是董事长吗?”
“肯定不是我了。大股东如果不是在那边监修工业园,我也当不了董事长。搬到那边后,我可能是副董事长兼总经理。怎么?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我有一种预感。搬过去后,你们肯定不会很顺利。第一,那个地方太偏僻了,方圆几十里就你们一个工业园。地价肯定便宜,但作为工业园,却是不合适。电、水以及周边配套设施肯定跟不上。你们要加紧与当地政府沟通,解决这些问题。第二,你们搬厂,要先摸一下底,看看到底有多少中层骨干和技术员会跟着你们走。我估计起码有一半不会跟着你们走,因为他们的老婆孩子都在这边。而且即使他们跟着过去了,如果工业园周边的治安状况不好的话,那些员工还是会辞职。第三,公司重组后,大股东肯定会清洗掉你的一部分势力,然后再培养出自己的一部分势力。这中间就是矛盾,你肯定会不以为然。对于一个刚搬过去,重新开始的新公司来说,这可能就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黄老板端着一杯酒听我分析着,半天没说话。喝了一会儿酒后,就先告辞了。
五
三个月后,黄老板通知我过去结清了所有应付的货款后,就全部搬走了。后来,我还开着车绕着空荡荡的厂房转了一圈,一副萧条的景象,看得我鼻子酸酸的。
半年后,黄老板回台湾。在去机场的途中,特意绕到我这里来了,逗留了两个小时。他告诉我,那边的情况很不妙。他苦笑着说:“还是你预测到了。搬厂后,跟着过去的中层骨干只有三分之一,熟练员工只有一半。这些人过去后,由于治安状况不好,经常被打劫偷盗。到现在为止,又走掉了一半。现在的员工大多是新员工,而且即使是新员工,也有很大一部分刚刚熟悉下来,就又跑了。所以,现在的产品质量很差,老是被退货,交货日期也一拖再拖。”
又过了两年,黄老板又一次路过这边,同我聊了一会儿。他告诉我:情况越来越糟糕了。由于公司内部不稳定,质量也不稳定,现在订单锐减。我问工业园的周边建了其他的厂房没有?他说没有,还是只有他们这一座孤零零的工业园。
又一年过去了,我打电话给黄老板,他说由于国际形势不景气,已经六个月没有接到订单了,公司已经经营不下去了。现在把大部分闲置的厂房拿出来了,正在招租,想以此来弥补部分损失。
后来,我再打他的电话,就打不通了。应当是状况不佳,心情不好,换了手机号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