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季节便悄然转换，眼前已是一派秋的景色。很久没有回老家了，料想家乡的田野已是一片澄黄，这正是稻谷飘香，收割的季节。在这秋意阑珊，百无聊赖的午后，倚窗听鸟儿啼啭，看乳江河水缓缓地流淌。眺望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隐约可以看到树枝在秋日明净的阳光底下摇曳的身影，仿佛伸手便可触摸落叶飘飞的思念。内心感到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安静和幸福。
秋，是一首静默的诗；秋，是一壶醇香的酒，吟唱着悠悠岁月里一丝丝淡淡的乡愁。透过澄明温暖的阳光，望着远处的树枝在秋风中曳动。我不由想起了老家那高矮层叠，熟悉荒凉的群山，还有山上四季常绿的油茶树。记忆中现在该是老家油茶树挂果的季节。由于家乡的山岭非常贫瘠，处处都是裸露着嶙峋的山石，加上每年冬天都有严重的冰雪。山上不长高大的树木，也不长茂盛的茅草。以前飞机播撒下来的树种，长到冬天，就会被冰雪压断，山上幸存的树木几十年都长不高。在我的印象中，家乡唯一能长到来年春天，而且寿命最长的树木就是油茶树。油茶树矮小，不怕风吹，不怕霜雪，树枝坚韧，一般的冰雪难以压断。因此家乡的山岭上除了油茶树，就只有几棵零星的，瘦小的老松树。再有就是满山遍野的青草和花团锦簇，五颜六色，娇艳迷人漂亮的野山花，极少有其它高大挺拔的灌木生长。
油茶树是四季常绿的小乔木，寿命长达几十年乃至上百年。每年秋季开花，深秋霜降时节摘茶籽。小时候我们常常在山岗上放牛，油茶花开时，几十里也能闻到香味。我们像小蜜蜂一样寻着花香，来到油茶树下，欣赏洁白的油茶花，摘一朵戴在发髻上，心情有说不出的愉悦。这时候亦忘不了折下一根空心的茅草，像蜂鸟一样伸长着嘴巴，一朵一朵吸吮着花蕊上甜甜的花蜜。芬芳甘润的茶花汁，滋润着我们幼小饥饿的童年。
油茶树上似乎全身都是宝，春天清明时节，油茶树枝上结满了茶耳和茶包。厚实洁白的茶耳清甜爽口，茶包形似桃子，味道清爽甘涩。放牛时我们常常来到油茶树下，发现有茶耳和茶包就把它摘下，放进口袋里慢慢品尝。这些果实成了我们童年时代吃过的最能解渴、最能充饥、最美味、最可口的野果。
到了深秋油茶籽成熟的季节，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就会背着背篓上山去摘油茶籽，村后绵延几十里的山岭，油茶树上挂满了果实。那时候还是生产队的年代，田地是集体的，山岭是集体的，油茶树也是集体的，没有分到各家各户自己耕种。油茶籽成熟时，村民天不亮就偷偷摸摸上山摘茶籽。那些油茶树因为是自然生长的也没有人管，因此摘到的油茶籽也不用归集体，自家晒干后用来榨茶油。因此村民们摘油茶籽都非常积极，有些人甚至半夜就起床。摘一背篓油茶籽回到家，天还未亮，只几天功夫就把山上成熟的油茶籽全部摘光。
因为山高路远，道路崎岖陡峭，所以摘油茶籽也是一件非常辛苦的农活。带壳的油茶籽背在肩上格外沉重，要有一定力气的人才背得动。因此妈妈从不叫我去摘油茶籽，每天都叫上大姐，二姐和三姐，天刚蒙蒙亮就出门，然后把我一个人留在家。看着她们背着满满一背篓油茶籽回家，衣服常常被不知是露水还是汗水浸湿，满载果实而归的脸上却挂满了欣喜的笑容。心想把这些油茶籽晒干后榨出油来能换几十元钱，就算辛苦亦值得。
附近山上的油茶籽被摘光了，这时候村里的婶婶，嫂子们就会商量着去偷邻村山上的油茶籽。当然其他村的人也常常会来偷我们村山上的油茶籽。看准时机，先下手为强，因为山上那些油茶树都是自生自长的，没有人看守，只要不被发现，村民就相安无事，谁也不会认真去管。
天还未亮，月亮还高高的挂在树梢上，村民们就早早起来。妈妈把姐姐们叫醒，一人准备好一个大背篓，和邻居家的婶婶大嫂们一起，准备去偷山背后邻村山上的油茶籽。她们前一天就踩好了点，看到山后的油茶籽还没有人摘，树上挂满了茶籽，沉甸甸的果实把树枝压得弯弯的，看起来很诱人。
她们踏着月色一群人浩浩荡荡向后山出发，心想只要不被人发现，今天肯定又会满载而归，那么孩子们过年的新衣服就有钱添置了。这样想着，心里美滋滋的。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喜悦的微笑，浑然不觉黑夜里山路崎岖难走，以及睡眠不足带来的劳累与困倦。
借着秋天清凉的月色一行人说说笑笑，约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不知不觉就到了山巅。摸到山背后，从山上俯视山下的村庄，静悄悄的。她们放开手脚，大胆地摘着茶仔，不一会儿功夫，就摘了大半篓。看天色微明，惊恐被山下村庄早起的村民发现，有人提出趁天还未亮，摘够了就赶紧走人。有些手脚较慢的大婶就说，她的背篓还未装满，再摘一会。结果山下村子里的人听到狗吠的声音，纷纷起床。看到山上有人偷摘油茶籽，村子里的男女老少操起扁担就往山上赶。
这时摘油茶籽的人们惊觉被山下的人发现了，撤腿就跑。胆小一点的年轻姑娘连背篓也忘记背了，拼命往自己山这边跑，心想只有跑回到自己村的山上就安全了。结果那些年长的，胆子大一点的，不想舍弃满满一背篓的茶籽，人跑得不快，一个个都被山下赶来的村民逮住了，他们将背篓和油茶籽抢掉。看到她们都是妇女，拿着扁担只是吓唬一下她们，并不是真的要打她们。泼辣一点的村妇见自己辛苦了大半夜摘的油茶籽被抢光了，干脆就撤泼坐到地上，边哭、边闹、边放开嗓门大声咒骂山那边抢油茶籽的村民， 她们坐在地上一把眼泪一把涕的哭得很伤心，却不知道抢油茶籽的人早已背着战利品下山回村了，任凭她们在山上哭闹，骂破嗓子。
妈妈和姐姐们胆小，亦不会骂人，早就吓得溜回了家里。背篓和摘的油茶籽被人抢了，两手空空，一脸沮丧。看她们难过的样子，我也不敢招惹她们。这样的事年年都有发生。有时为了山上的草木，亦会与邻村的人争吵，发生这样的事已经司空见惯了。她们也不会因一次被抢而不去摘，她们始终认为山上的油茶树是野生的，不是私人种植的，不属于某村或某人。因此她们深夜里起得更早，让邻村的人防不胜防。
妈妈回家后吩咐姐姐们把前几天摘的油茶籽挑到村口禾坪里去晒。那时候我还很小，我的任务是到禾坪里去看住油茶籽，不让雨水淋湿，不要被人偷走。在太阳底下暴晒的油茶籽很快就脱去了外面一层厚厚的壳，露出了里面黑色的茶仁，同时茶仁里面白白胖胖的茶虫在太阳的暴晒下也会纷纷跑出外面来。我们把一条条茶虫捉到碟子里，拿回家，爸爸把它炸熟（炸熟的茶虫像蜂蛹一样好吃，而且营养丰富，味道鲜美）。叫上邻里的叔叔伯伯一起下酒，茶虫香喷喷的味道，让人垂涎欲滴。
油茶籽晒干后，脱掉里面那层薄薄的壳，爸爸就会挑到附近油房里去榨油。榨出来的茶油金色透明，妈妈做些豆腐和糍粑，用新鲜茶油煎炸，茶油煎出来的糍粑豆腐颜色金黄，味道香醇，这是我儿时吃过最美味的食物。茶油亦称健康食用油，《本草纲目》记载：“茶籽，苦寒香纯，主治喘急咳嗽，去疾垢。茶油，还可清肠清胃，解毒杀菌。”
纯净的茶油至今仍然深受人们的青睐，而且市场上价格昂贵。以往爸爸把家里吃不完的茶油拿到市场上卖，换取一些生活用品。因此摘茶籽、晒茶籽，给我童年的生活增添了难忘的记忆。
青山依旧在，油茶树每年秋季亦会如期结满茶籽。世事恍如一场大梦，人生来不及品完那一盏细雨春茶，已是满眼的清秋。曾经的人和事离我们渐行渐远，只有茶油的香味一直萦绕在我的唇齿间。
2016年9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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