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和赵威通了几次电话,从中得知他在做木材生意,效益不错,一年下来能赚两万多元。我听了非常高兴。在他那个省里挂号重点扶贫的山沟沟里,年入两万该是个富翁了。哇噻,太棒了!
当然,我高兴,也有一点个人原因,因为这里也有我的功劳———我发挥了“领导”作用。
几年前,作为贯彻省里扶贫政策的措施之一,市里从赵威的那个山沟沟里挑选了一批青年小伙子到城里打工,后来还免费给办城市户口,赵威就是其中的一个。
赵威一进城,就被分配到一个电子厂里,当了一名生产线工人。我正好是他的班长。班长虽是个芝麻绿豆,但在班员面前,大小也能算个领导嘛,总得对班员发表些高见嘛,时不时还应该来点重要讲话才行。看着他从一个土里土气的农村青年,迅速成长为一名能干的城市工人,我心里就琢磨了:“这是个人才。如果回到农村建设家乡,把家乡从贫困中解救出来,岂不是利国利民?这和中国人到外国留学进修然后回国作贡献,有什么不一样呢!”
于是,我就动员他回到山沟里去,杀他个回马枪:
“赵威啊,你现在在城市呆了几年了,见识多了。和那些没进过城的乡下青年比,脑子灵活多了。你回农村,肯定比他们有出息,肯定能干出一番事业来。”我这样说道,口气很大,领导味十足,感觉就象当年毛泽东动员知识青年到农村去一样。
赵威真的听我的———班长的话也是有权威的。他辞了工,连市政府给他的城市户口都不要,带着老婆孩子,回乡了。为这事,他老爸气得要死,大骂道:“你这个混蛋!傻瓜!逆子!多少人作梦都想离开这个穷山沟。你倒好,又跑回来了。你就不怕我气死,我没有你这个儿子!给我滚!”
赵威说:“爸,我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进城时报的材料,写的是初中毕业,其实只是小学毕业。在城市当个工人,一般都是高中毕业,至少是初中毕业。我这文化水平,出息不会太大。再说啦,我们的班长,也劝我回家乡发展。“
赵威他爸大怒:“你那个班长懂个屁!我们山里人,世世代代几千年,就苦了几千年!他懂吗?!发展发展,你为什么不叫他来发展?!我给他一座山,叫他来发展!真是害人精!气死我了!你滚!滚出这个家,我不想见到你!“
赵威给他老爸骂得狗血淋头,无言以对,默默地离开了家。
他跑到我家里来,找我商量。
看着赵威,我心里发痛,整个人瘦了一圈,才多少天啊!我知道事情已到了节骨眼上了,任何的退缩,丝毫的心软,都是懦夫!我对赵威说:
“我进山一趟,做你父亲的工作。”
赵威是好样的,他自己顶住了老爸的压力,不用我进山一趟。
现在可好了,赵威做木材生意赚到钱了,找到发展的路子了,有出息了。他可以坦然面对他老爸了。
当然了,也证明了我出的主意是“高见”,哈哈哈哈……
七月流火。
我决定,到赵威那里去一趟。自从他回家乡以后,一年多了,就再没见过他,现在很想见他;同时,也是想到现场亲自去感受一下我的“高见”。
我这是第一次到赵威的山寨。以前听他说过,他们那儿,村子都是建在半山腰上的。
早上八点,坐上长途汽车,离开城市,半个小时后,汽车就一头扎进山海林海里了。沿着山路,盘施起伏,东西南北,乱成了一团。
哇噻!这么多的山这么多的树啊。这地方看来只能做木材生意了。靠山吃山,因地制宜,做木材生意也不错哦。我想。
又过了一个小时,终于到了赵威的山寨。果然,山寨建在半山腰上,看来有好几十户人家。
山寨的房子有些是泥砖做的,有些是木板木条做的。山寨里的路坑坑洼洼,到处积水,让你后悔穿皮鞋来。不过,我心理充满了美好的期待。有赵威在,这里的面貌还怕改变不了?除非老天爷瞎了眼!另外,还有我的“高见”……
赵威在家里等着我来,俩人见面,亲如兄弟。互致问候,热情握手之后,我发现赵威的那张甲字型的脸,比在城市工厂里干活时黑多了,也瘦多了。
我在客厅坐下,乘着赵威去厨房泡茶的功夫,我环顾客厅:嚯、瞧、连VCD、电视机,消毒碗柜都齐了。这些高档电子消费品,就是在城市里也未必家家都有啊!
啊,赵威的成绩!
啊,我的“高见”!
吃了中午饭,我们就喝茶聊天。
我问:“今天有什么活动吗?
赵威笑道:“这里那有什么活动。这是山村,不是城市,工厂。”
我也笑了,又问:“我是说你今天有没有生意要做,要不要出去?”
赵威说:“晚上才出去,去送木材。现在嘛,没舍事,就喝喝茶,聊聊天。”
我说:“晚上我和你一起去,我想看看木材生意是怎么做的,长长见识也好。”
赵威说:“一块去。我有摩托车,方便得很。”
其实,我想和赵威一起出去,除了口头上说明的原因外,还有个“深层次”的理由没有说出来。那就是:我想弄清楚我的“高见”是怎样被赵威“贯彻落实”的,以便以后在别人面前吹牛时,更有说服力,更能体验领导的感觉:你应该这样,应该那样。过了一段时间,果然就这样那样了。象上帝创世时那样:天地要分开,开地就分开了;地上要有水,地上就有水了。
山里的规矩:晚上八点吃晚饭。吃完晚饭,屋外已是满天星斗。我看了看手表:八点半。
我问“什么时候去送木材?”
越威说:“等一下,先喝茶吧。”
等到9点半,我又问:“要等到什么时候?”
赵威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电子钟,说道:“再等等。”
我觉得很无聊。该说的话题早说完了。看看电视吧,可是因为地势高,山又多,只能收看两个台,而且蒙喳喳看着刺眼。赵威的两个儿子和邻居来的一群男孩女孩,却坐在电视机前的地板上,流着鼻涕看得津津有味。
很无聊地喝着菜,等着。这里不是城市,晚上不愿呆在家里,可以上街玩。在这里,作为一个外来人,晚上最好就是呆在屋里,因为屋外到处都是黑森森的山林,还有见了陌生人就狂吠不已的狗。
十点半,赵威摁灭了烟头,站起来说:“好,我们走。”
赵威有一辆绿色的嘉陵牌摩托车。他开,我坐,就们出发了。
离开了村庄,沿着一条下坡的泥路,拐了两个弯,就上了水泥铺就的宽阔的省道公路,不久又转入一条小山路。这是一条沿山腰开出来的小路,三米左右宽。路面什么都没有铺,裸露着大大小小的石头。在这样的路上开摩托车,别说带人了,就是一个人开,也绝对需要胆量和技巧。摩托车灯照射着前方,我几次看见,路面上,堆着半人高的不知什么时候从山上滚下来的乱石。我不禁想,这多么危险啊!要是乱石滚下来时,正巧有人经过,岂不是被砸成肉酱……我想象着头顶上正有一堆乱石滚下,在黑暗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滚下,而这堆乱石的阴谋,就是要把我和赵威砸成肉酱!我大声叫喊:“我们在路中间走,不要靠近山。”
摩托车正在爬一个小坡,引擎发出很大的突突声。我连喊两次,才听见赵威大声说:“什么?”
我们的左边是黑咕隆咚深不可测山谷,我怕赵威说话走神,一时失手连人带车掉进山沟里,于是闭上了嘴。可是一路上,我都无法摆脱那堆乱石,正在滚落的乱石。它们正在滚落,在某个我无法预知的时点,就会砸到路上,而我们,正好往那个时点赶……无巧不成书,我和赵威将为这句成语做注脚,就在今晚的某个时点,无法预知的时点,就在前方,我们前行的方向,突然……
在经过一个水库边的简易木棚时,赵威停下了摩托车。他望着木棚,说道:“这就是我的界板厂。”
年初,赵威委托一个朋友来到我家,向我借钱,说是要搞一个界板厂加工木材,缺1500元。我当即借给来人1500元。不久赵威给我来电话,说厂子已搞好,开始生产了。我当然非常高兴。关于厂的情况,我当时没有细问,现在借着挂在木棚支柱上的昏暗的灯光一看,才知道这个界板厂,其实就是一台小型界板机。
不过,我还是有几分得意:这可是我的“高见”的产物啊。不仅如此,还是我直接资助办起来的呢。
我望着那堆码放好的松木板,问道:“今天晚上就是要送这些木板吗?”
赵威说:“是的。”
赵威又发动了摩托车,我们在无边的黑暗中继续前进。过了十来分钟,到了另一个村庄。我们在村口的一户人家前停下。门是开着的,走进去一看,原来是一间五六十平方米的大房子。这房里有两张床,其中一张床上躺着三个小女孩。厨房不用另外设置了,所有的锅碗瓢盘炉灶,就安放在一个角落里。除了这些,还有两个新做好的尚未油漆的榆林衣柜、一大堆刨花和一张木工长凳。毫无疑问,这是一间多功能的大房子。
主人是个瘦小黑脸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木工凳上做活。女人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正在给怀里的婴儿喂奶。
中年男人吩咐他的女人给我们泡茶。女人看了一眼怀里的婴儿,面有难色。我们赶紧谢绝。我们三个男人在一张积满油污和木尘的小圆桌上坐下。赵威递了一支烟给中年男人,为他点了烟,自己也点了一支。赵威没给我烟,他知道我不吸烟。
吞云吐雾一番后,赵威说:“今晚送吧。”
中年男人沉思道:“恐怕不行。昨天我听人说,警察现在活动得厉害。”
警察?!怎么回事?!我心里嘭地一跳,全身神经一下子全抽紧了。
赵威说:“不是吧?”
中年男人说:“我看这样,你最好先到路上看看情况再说。”
赵威说:“嗯,好吧。”
中年男人说:“警车车牌还记得吧,我上次告诉过你的。”
赵威说:“记得。”赵威转向我:“我们走吧。”
于是,我和赵威离开了这户人家。
一出门,我就问赵威:“这户人家讲的不是本地话,怎么回事?”
赵威说:“他们是湖南来的超生户。”
我明白了,他们是躲到这穷山沟里来生儿子的,靠给人做木工活生存。
我又问:“警察是怎么回事?”
赵威答非所问地说:“他有一辆龙马牌人货两用车,要用他的车送木板。”
赵威急匆匆发动了摩托车。我本想问更多的问题,可是没时间了,只好跨上摩托车后坐。
小路上弯多,乱石多。赵威这回比来的时候开得急,有时摩托车轮会在石头上打滑。我不敢说话,怕分散赵威的注意力,导致两人和摩托车栽到山沟里呜呼哀哉。
上了省道,路好走了。赵威双手向右转,摩托车沿着省道,向刚才来的方向继续往前开。摩托车开得飞快,浩浩山风在耳边呼呼作响。
沿着省道绕过一座不大不小的山包。在山包背后,摩托车的射灯照得明白:在公路旁边,停着一辆警车。那是一辆小桥车,下半身漆成蓝黑色,上半身漆成白色的那种。车顶上,一个红色的警灯赫然在目。
赵威不减车速,从警车旁飞驰而过,开出大约五百米后,才转向往回开。
这时,我不安地想:赵威这次是不是在偷木材呀?这可能吗?
摩托车又接近警车,借助摩托车射灯,我看见了警车屁股后面的车牌号码。
赵威仍不减速,从警车旁飞驰而过。
赵威一直往前开,在1公里左右远处,前面路边,又静静地停着一辆白色面包车。赵威若无其事似得往前开,沿路绕到不远处一个小山包的后面,才掉头往回开。这回赵威稍微放慢车速,将摩托车射灯移到面包车屁股后面的车牌号码上。
我忽然明白了,这辆面包车也是一辆警车。两辆警车,一前一后守着小山路的路口。如果赵威运木板的车从小山路一上省道,就来个前后堵截,人脏并获,可是……
赵威把摩托车开上山寨,回到自己家里。家里人已经睡了,客厅里只有我和赵威。
我问:“怎么回事?”
赵威说:“好在出来上路看看,要不然就栽了。”
我又问:“那警车——”
赵威说:“他们盯上我了,是等着抓我的。”
我问:“为什么?”
赵威说:“我那些木板是没有办放行手续的。偷运出去,等于走私。”
我惊愕:“走私?我以为国与国之间做进出口贸易才会有走私的。”
赵威:“我们这里,卖木材不办放行手续,都叫走私。”
我说:“那就办嘛,何必走私。”
赵威说:“不行,办了就没钱赚了。”
我说:“办放行手续要很多钱吗?
赵威说:“是的,一立方木要上百块。”
赵威说完,就拿起电话,用生硬的普通话给刚才那个外省超生户打电话。
“喂,是有警察盯着。今晚不走了,明天再说吧。”
赵威放下电话,立即又给另一个人打电话:“刘老板吗……喂,不好意思,今天被警察盯上了,事情麻烦了……有两辆警车守在路上,专等我出货……我亲眼看见的,我刚从路上回来……对。是警车,车牌号没错。我估计:村里可能有警察的耳目……好的,什么时候能走我通知你。好的,不好意思。”
赵威放下电话,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轻松了。他点上一支烟,然后泡了一壶茶。
我又问:“这山里的人做木材生意,都不办手续吗?都在走私?”
赵威说:“能不办就不办。这年头,赚钱这么难,不走私怎么行?总不能喝西北风嘛,哈哈哈哈……喝茶。今天晚上我和你一起睡。我们难得见面,多聊聊。你不知道,我多么想你呀,要不是你当初鼓励我回家发展,我那会有今天?”
我说:“我也很想你呀,总想知道你回乡后干得怎么样了。”
说完,我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抬起头,正好看见对面靠墙放在柜子上的崭新的VCD、电视机和消毒碗柜。
啊,一切都明白了!
啊,我的“高见”啊!
我是第二天离开山寨的。登上长途汽车前,我紧紧握着赵威的手,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堵在咽喉说不出一句话,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在山路上看见的那些从山上坠落的危险的乱石,于是说道:
“以后赚了钱,一定要修路,修一条像样的路!为家乡的父老乡亲!”
赵威用力一握,摇了摇我的手,说道:
“我会的。一定。”
啊,我的赵威兄弟!
啊,我的“高见”!
我蹬上汽车,逃离了赵威,逃离了贫穷的山寨,逃离了那片翠绿的木山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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