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林，关林
一
经过洛阳关林很多次，但真正走近关羽的葬首之地，我还是第一次。不是我不想，只是在重重殿宇与熙攘人群面前，我一次又一次的望而却步了。但内心里对于关公的敬仰和膜拜，却是有增无减。
小时候我听那些走村串乡的草根艺人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地讲三国故事，骨子里对关公崇拜得五体投地。关于他的那些英勇故事，比如温酒斩华雄、三英战吕布、千里走单骑、白马坡斩文醜诛颜良、单刀赴会、水淹七军等，常常听得如痴如醉，还意犹未尽。可是一代英豪，最后却落得败走麦城、身首分家，自然要惋惜不已。
我曾经拜谒过几个大大小小的关帝庙，大多居于穷乡僻壤，却有旺盛的香火，也有四季不断的祭品。那里除了供奉关帝外，似乎还供奉有其他的各路神仙，或佛或道，杂居一处。我也曾在其他的寺庙或道观里，看到关公以佛或天尊的形象赫然出现在那里。我曾经在一些理发店、豆腐坊、铁匠炉，看到过他们供奉的祖师爷，竟然都是红脸长髯的关公，甚至在一些商店的财神位看到关公端坐在那里。我从来没有见到过有一个人死后竟然能成为儒、释、道共同的全能神，从来没有见到哪一位神灵成为众多行业的祖师爷，也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一位神灵竟然深受社会各阶层的欢迎。
我一直敬仰关羽的侠肝义胆。那些真真假假的三国故事，以及故事中人物的忠勇信智、侠肝义胆，我曾经奉为人生圭臬。我曾经感慨关羽神化的原因。也许我同大多数人一样，把对他的个人崇拜渐渐演绎为粗砺的、神秘的思想信仰，久而久之，这种信仰便与远古的宗教信仰模模糊糊地结合在一起。我也曾痴迷关公文化的魅力。那种气韵，那种内涵，犹如强力的胶和剂，使得我们上下五千年的中华文化和民族精神没有出现过碎裂。
我曾经想过，真的要感受关公精神，倒不如来到一些安安静静的地方。譬如那些居于穷乡僻壤的关帝庙，似乎是一些荒废日久的地方。那些简陋的建筑物或破败，或残漏，历经磨难，却屹立不倒，分明就是一种昭示，一种提醒。不管是晨光熹微，还是黄昏人定，我常常伫立在殿前，或者站立在堂内，看瓦棱间透射下来的亮光，听着廊檐下滴淌的雨滴，我的心灵一次次受到震撼。没有对鬼魅的恐惧，只有对神灵的虔敬。乌鸦在枝头鸣噪，狐兔在身边跳跃，蒿草在耳边絮语，那是最原始的交流，也是最自然的感悟。
“关庙不知何处去”，著名的关庙也有三处，河南洛阳关林是关羽的埋首之地，湖北当阳关帝庙是关羽的葬身之地，而山西解州关帝庙是关羽的老家。而只有洛阳关林，在海内外数千座关庙中居于领袖庙宇地位。
二
也许是看多了各地宝相庄严的关公塑像，我的脑海中常常浮现这样一个人物形象，持重，儒雅，飘逸，却又有一种极大的亲和力。于是，我挨近他了。那个早已被神化了的人，回归他的本来面目，仿佛就站在我面前。
恍惚间，我被飒飒清风带进了历史的天空，那是一个群雄争霸、风云诡谲的年代。我看见了什么？是猎猎的旌旆，蔽日的烟尘？是奔驰的战马，溅血的刀光？还是敌人畏葸不前的脚步，闻风丧胆的退却？我听到了什么？是声震寰宇的吼叫？是撕心裂肺的哀嚎？是临死之际那一声“碧眼小儿，紫髯鼠辈，我今误中奸计，有死而已，何必多言！”豪气干云的喝斥？还是化为厉鬼后那一声“还我头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厉呼？
一切都是模糊的，却又是清晰的。他的头颅就埋葬在这里。巨大的八角形墓冢，用巨砖围砌，高峻出尘，绿草如盖。相比较别处的喧嚣，这里游人寥寥。“神游上苑乘仙鹤，骨在天中隐睡龙”，我走向刻有“锺灵处”的八角形墓冢前，站在玲珑别致的八卦亭下，看亭内的巨碑上刻写的“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关圣大帝林”历史名片。这里才是关林最核心的部分。
我的目光定格在公元219年的冬天。袭荆州，退麦城，孙权取关羽首级献于洛阳曹操处。不管是曹操识破了孙权嫁祸于人的奸计，还是敬慕关羽人品，总之，关羽的首级终于落土为安。并且被追赠关为荆王，刻沉香木为躯，以王侯之礼葬于这里，并建关庙祭祀。
生而为侯，死而为王，也算是生得伟大，死得光荣了，但这并没有终结。明朝万历三十三（1605年）年敕封关羽“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关圣帝君”，由王而圣。而到了清朝，顺治五年敕封关羽“忠义神武关圣大帝”，便由圣而帝。这似乎已经达到了顶峰，但康熙五年又被敕封为“忠义神武关圣大帝林”，成为与山东曲阜“孔林”并肩而立的两大圣域。
随着关羽地位的日渐提升，与之相配套的建筑群也日益完善。与关冢同在一条中轴线上的有大门、仪门、甬道、拜殿、大殿、二殿、三殿、石牌坊、林碑亭等，两侧辅以舞楼等对称的建筑物，殿宇廊庑，重檐楼阁，香烟袅袅，松柏森森，逐渐成为集冢、庙、林三祀合一的朝拜圣地。
三
我站在关冢前，回望刚才匆匆走过的那些建筑物，仿佛围成了一座巨大的宫城，呈“回”字形结构，沿南北向中轴线，左右对称，错落有致。
那扇建于清乾隆五十六年的大门，镶嵌九九八十一颗金色乳钉，成为封建社会等级制度最高品级的标志。大门东西两边的八字墙上篆写有“忠义”、“仁勇”四个大字，简练地概括了关羽忠君、义友、仁爱、勇武的一生。而那扇建于明代的关帝庙大门改称仪门，门额上有慈禧的“威扬六合”御匾。仪门东侧的隔墙上嵌有岳飞画的“关圣帝君像”，西侧刻有关羽手绘的“关帝诗竹”竹画。个个竹叶点缀成诗：
不谢东君意，丹青独立名。
莫嫌孤叶淡，终久不凋零。
由仪门到大殿的石狮御道，石狮千姿百态，惟妙惟肖，石栏、望柱多雕刻铜钱纹饰，寓意四方来财，民间又称之为“生财之道”。对于财富，我曾经有过极大的渴望，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有自知之明，再没有太多的奢求了。走过甬道，便是悬挂有乾隆御书的“声灵于铄”匾的拜殿，这里是春秋大祭之时百官僚属谒拜的场所。拜殿门边挂有“翌汉表神功龙门并峻，扶纲伸浩气伊水同流”对联。
过拜殿，突兀在眼前的大殿叫启圣殿，又称平安殿。这里应该是整个庙院的中心，五脊横立，六兽扬威，雕梁画栋、气势恢宏，庑殿顶，琉璃瓦，雕花窗，朱漆门。大殿正门上有12幅明代浮雕木刻，说的是桃园三结义、三英战吕布等故事。殿内供奉有贴金的关圣帝君像，关平、周仓、王甫、廖化侍立两侧。
二殿又叫财神殿，门上悬挂着清光绪皇帝御题的“光昭日月”匾额。殿中塑关羽怒视东吴像，左侧站着手棒大印的关平、右侧站着手持大刀的周仓，招财童子、利市童子侍奉身前。二殿左右各建有一座硬山式的陪殿，左为张候殿，右为五虎殿。五虎殿是供奉关羽、张飞、赵云、马超、黄忠的殿宇。财神殿东侧配殿，建于明代，供奉关羽夫人胡氏、女儿虎女和儿子关兴。殿内东西两侧绘有“祛病祈福图”和“求子还愿图”。来来往往的游客，除了在财神殿里祈求生意兴隆、财运亨通、事业发达以外，还要在这里长时间的逗留，一个个跪拜那里，或燃香祛灾，或虔诚求嗣。
近前的三殿又称春秋殿，也称寝殿，规模相对要小一些，内塑关羽夜读春秋像、关羽出行图和睡像。倒是殿前的两株奇柏，葱茏回合，蓊郁苍翠，让人拍案叫绝。
这样恢宏的建筑，不过是关冢的陪衬，似乎已经喧宾夺主了。如此不遗余力的建造，或许想要留下一块圣地，或许想要渲染一种气氛。我曾经感慨作为一介武夫的关羽神化的原因，成王，成圣，成公，成帝，至高无上，无以复加，今天似乎在这里找到了答案。关羽忠君、义友、仁爱、勇武的品德，不仅满足了封建统治阶级维护自身利益的需要，也契合了中华传统的伦理道德。这其中，自然有统治阶级的推波助澜，也得到了普通民众的普遍敬仰。三国历史上那么多的英雄人物，相对于曹操的奸、刘备的诚、诸葛亮的智和孙权的谋，只有关羽的忠和义出自于至诚和本真。而且，他出身平凡，个人经历更能成为励志的楷模，个人情感更能激起情感的共鸣。
四
这是一个喧嚣的地方。门庭若市，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祈求的多于拜谒的，游览的多于瞻仰的，凑热闹的也多于凭吊的。以前我很多次从洛阳关林经过，却不敢轻易涉足其中，既不想来凑那份热闹，也没有太多的贪欲要祈求于神灵。只想站在远远的地方，凝望，膜拜，熏染，感化。我看着那些宏大的场面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禁唏嘘很久。祈求神灵，不如求诸于自己的内心。恪守善良，就会获得平安；懂得感恩，自然富贵吉祥。
我的目光环绕一周，再一次聚焦到关冢上。这座始于汉末的坟丘，虽然风雨沧桑，朝代更迭，但元冢依然。关羽的生命早已湮灭在历史的烟尘之中，但关公的精神形象却如这里四季常青的松柏一样挺拔，一样葱茏。如果有机会，我还想去湖北当阳，再到山西解州，不是为了欣赏那里的建筑和风景，而是再一次浸淫其中，感受关公的精神和文化。
一只乌鸦在柏影里兴奋地啼叫。天空中如火的晚霞渐渐冷却为铁一般的青灰色，巨大的关冢在暮色中沉默着，而周围生机盎然的松柏，针针青翠，枝枝凝碧，在暗蓝的天宇下格外地清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