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黄的煤油灯映射着家徒四壁的房间。灯影里年少的父亲躺在破旧的木床上,心灵及身体上刺骨的疼痛和邻里间悲悯的眼神覆盖了他的整个童年。
父亲右腿的骨头被截过一小段,奶奶说,那是小时候父亲去山上砍柴摔的。在那个靠煤油灯照明,医术匮乏的年代,父亲落下了一生的残疾。
几年后,农村里用起了白炽灯,父亲因为残疾被拒在了大学的校门之外。而今,那些当年成绩和他相当的同学都已是我们县某某院长、某某局长时,他却还是个务工之躯。他从来不说他的往事,唯独在喝醉酒的时候会抱怨命运的不公。
父亲那时候擅长数理化,我想他做梦都想不到他生出来的儿子居然是个文艺青年。分科那年,还记得那天刚吃完晚饭,昏黄的灯影照在他严苛的脸上,我终究拗不过他的强硬,被迫选择了理科。
至此之后,我和父亲产生一股莫名奇妙的隔阂,我们之间每次说不上几句便会吵起来,像是被一股很强的力量排斥着,犹如同名磁极,靠近便会自动弹开。父亲说,儿子和老子是上辈子互相欠帐的仇家。还记得拿到高考通知书的时候,他说,这下你可以远走高飞了。
大学里,他表面继续强硬的洋装对我的漠不关心。我每次打电话回去,叫他听电话,他总是说没什么讲的,要钱跟你妈说就是了。和母亲挂完电话他又会偷偷问我母亲,我在那边过的怎么样,钱够不够用,生活的适不适应之类关心的话。问完之后还再三嘱咐母亲勿要告知于我。
毕业后工作也从不愿跟父亲打电话,即便脑子里一直深记得那个号码,父亲也基本上不会打电话给我,什么事总爱在电话里跟母亲絮叨。父亲节那天,我给父亲发了祝他节日快乐的短信。晚上母亲打电话来说,那天父亲开心极了,他一天都拿着手机在母亲面前炫耀,晚饭的时候喝了二两小酒还唱起了小曲,宛若一个在大人手中得到糖果的小孩。有一天晚上,挺晚了,没头没脑的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他说:“小张(我老婆)跟你妈说你老是半夜起来看书。”他说:“早点睡,小心掉头发。”咳嗽了一声便把电话挂了。书房的灯光柔柔地打在我的眼睛里,我仿佛看到灯影里父亲拖着老迈的身体咳嗽的样子,眼睛突然就湿了。
今年暑假,妹妹来我这里耍,妹妹是父母老来得女,众人疼爱有佳。更让父亲想不到的是,妹妹也迥异于他,十岁参加作文比赛便拿了县里二等奖,十二岁拿了省级一等奖。妹妹开学在即,家里却祸不单行,父亲前几天被狼狗咬伤,闲赋在家,便过来接妹妹回去上学。我在网上帮他买好卧铺,他却悄悄把卧铺退了换成硬座。那天老婆洗衣服看到火车票时问我:”你不是帮你爸买的卧铺吗,怎么是硬座?”父亲低下头,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细声细语的说:“一张卧铺够一个来回了,没必要浪费那个钱,别担心我身体,我身体好着呢。”说完用手拍了拍他的胳膊。
父亲来的几天我始终在上班,没时间陪他,心底里一直过意不去。他回去前一天,我下班回来,他做了我最喜欢的鱼头豆腐烫,还是那个味道,然而灯影里的他却已不复当年的模样。时间毫无知觉地从饭碗里流过,从窗台流过,从我凝然的双眼前流过,从昏黄的灯影里流过,划过父亲的脸庞刻上深邃的皱纹。
我买了站台票送父亲和妹妹进了火车站的候车室,候车室人潮涌动,好不容易找了个座位,让父亲坐下。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站了过来,父亲抬头望了一眼,撑了撑右边扶手,稍许吃力地站了起来把座位让给了那个母亲,看到父亲残缺的身体步履蹒跚地站到我身边,我的鼻子一酸,眼眶毫无征兆的红了一圈。晚点的列车姗姗而来,夜也渐渐深了起来,车站的灯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开启。进站台的路上,妹妹背着双肩包走在最前,我提着一些东西走在父亲后面。由于腿上的残疾,他每走一步都显的比别人艰难,他的左脚总是要兼顾到右脚的挪动,步伐自然就比正常人慢了很多,人流越涌越前,我和父亲被远远的甩在了后面。灯影里,我看到了他微微颤抖的双手和越来越缓的纤瘦背影,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那双儿时记忆里强有力的手臂和宽广的臂湾不知何时被时光偷窃的不见踪影了。
列车要开动的哨子吹起,列车员锁上了车厢的门,把我和父亲隔在了冰冷的铁皮两边。父亲眉眼愈加饧涩,隔着厚实的车窗玻璃使劲地朝我挥着手,我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托起我的那双刚劲有力的手,列车开动,那双手消失在我的眼帘里,消失在车厢内亮着的灯影里,我湿哒哒的眼眶又一次被泪水淹没了。
人生就像列车门里的那把锁,锁的住世间一切,却锁不住光阴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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