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散文里,极少出现爸爸的身影,虽然在小学时就写过关于爸爸的作文,成年后,反倒不知从何说起。
我父亲三岁时,我的奶奶就撒手人寰了,爷爷和爸爸父子两相依为命,生活极其艰难,据后来爷爷回忆给我听,只有一间草屋,连一口锅也缺了三分之一。
有一次,爸爸还小,跟着爷爷帮大队麦收,忙了一天,到晚上,大队里的“干部”们做麦米团吃,现在看来,根本不算什么,里面还有牛粪,可是,在那个饥荒的年代,能吃饱就是幸福。到了吃饭时间了,他们没有喊爷爷他们去,爷爷是个要强的人,别人没请,绝对不会自己去。爸爸在身旁哼哼,爷爷说:“娃儿,人家又没叫我们去,我们怎么好意思呢?” 爷爷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了。
我参加工作不久,爷爷独自一人不远千里来看我,我在那时的单身宿舍里,炒了几道菜,买来白酒,陪爷爷小酌,爷爷讲起这段辛酸的往事,眼泪扑漱漱掉下来。我也禁不住潸然泪下。
小时候我们兄妹四人,围在父母身边转,七口人在一起生活,父亲虽然脾气暴躁,还挺开心。后来,儿女们长大了,在外工作,成家立业,像一只只长大的燕子,陆陆续续飞离了父母。此时,尤其害怕孤独的父亲,心里那种怅然是可想而知。而文化水平非常有限的他,不知道如何去表达、去渲泄这种孤独,任由它们压抑在内心。每每想到这些,我一种愧疚感便涌上心头。
儿女们都在为自己的前途、事业在拼搏、漂泊,忘记了去想想父母的生活。如何才能解开他心里的疙瘩呢?如何才能驱散弥漫在他心头的迷雾呢?我始终难以找到答案。
因为缺少母爱,在几十年人生中,爸爸仍然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总是希望被关爱,而这种心态,他自己浑然不觉,却用一种较为极端的方式表现了出来。
他最害怕孤独,来了客人他非常高兴,话很多,每次我们回家,那就更加别提有多高兴了,而当他感觉到缺少关爱时,他就会焦虑、易怒,为一点点事暴跳如雷,看到家里收拾得不整洁或地有些脏,就发牢骚、发脾气。这时候,爷爷或妈妈跟他吵起来,吵完再开导他一下,他便像孩子一样,流泪,甚至大哭,过后,没事了。
他渴望得到别人的关注,每次发脾气,眼睛不停地左右扫描,观察着别人的反应,每次和爷爷、妈妈吵架,他特别希望别人来劝解,来的人多了,他会开心一点,反之,他会更失望。
前些年,因为老家农村要上缴各种名目的苛捐杂税,负担沉重,我把爸爸接到我这里来,在学校做值班工作,单独住一间宿舍,有时要上晚班,因此白天往往就一个人。我因为工作,不能老陪着他。恰巧碰上我一次十天的出差,一回来,见到我,眼泪就扑簌簌掉下来,向我诉说如何孤单,值班队长如何凶,跟别人语言又不通,他说他像一只飞落他乡的孤雁。我感到他那种无助,想当初我背井离乡来到南国时,才二十出头,都思念家乡,更何况父亲已五十多岁了。恰逢春节将至,他又想回家过年,于是我送他登上了北上的列车。
后来,有个机会我把妹妹、妹夫他们接过来承包饭堂,此时,弟弟还在念大学,正是需要钱的时候,所以,爸爸在饭堂里帮帮忙,妹妹每月开工资给爸爸,此时,儿女在身边,他脸上总是挂着笑容。
他仍然最害怕孤独。
我的工作忙,再说不可能总陪着他,妹妹他们也挺忙,所以,他总爱找人聊天,见到有些不是很相识的老师、校警,他都跟人家讲这讲那,以一种农村人的热心肠来面对城里一张张冷漠的面孔,弄得我们也很尴尬,劝他不要见人就唠个没完,可他却理直气壮地说,你们都不跟我说话,那我跟谁去说话。后来,我刻意安排自己多点晚上值班,一边巡查学校情况,一边跟他聊天。
他没有主见,做任何事都要征求妈妈的意见,所以,家里大小事务一直是妈妈做主,爷爷有时也当家,这一点来讲,可以说,他在心理上一直没有走向成熟和独立,虽然是四个孩子的父亲。我一直在想,很多幼年丧母的人表现出来的过人的独立性为什么没有在父亲身上表现出来呢?这也许跟生活经历有关。爷爷是一个要强的人,办事干脆果断,说话斩钉截铁,这在十里八乡是闻名的,所以,爸爸从小对爷爷的话只有听的份,换句话讲,爷爷没有去培养孩子独立的性格,这点从他们争吵中对以往生活的描述可以体会得到。
他藏不住任何话,没有任何城府,心直口快。可以这么说,如果你想让大家知道的事,你就跟他讲。记得有一次,舅舅来我家,讲了一桩杀人案件,舅舅还没讲完,他已经出现在别人家,绘声绘色地给人讲述这个案件。他自己也坦陈,有件事如果没有跟别人讲,他的心就像猫尾巴在撩,连觉都睡不好。我又在思考,按照心理学的理论,每一种性格都能在童年生活中找到成因,那么这种性格的形成又该如何解释呢?我认为,他真的太需要倾诉了。因为从小没有人听他倾诉。爷爷忙于生计,家里没有其他人了,受了委屈找谁说?眼泪找谁去流?
他一直留恋于过去的时代,经常挂在嘴边的就是,“毛主席领导那时候......”,为此还经常为毛主席和邓小平谁好的问题和爷爷打口水仗,往往让我们和旁人都啼笑皆非。这也无怪乎,“文革”开始的时候,父亲十八九岁,他用人生的黄金时间经历了整个“文化大革命”。由于世代贫农,“成份好”,还担任“排长”,这场浩浩荡荡的运动给他留下了太深刻的记忆。改革开放后,村里很多有手艺的人外出了,由于他没有什么手艺,只能呆在家里,更加重了他的失落感和对过去时代的依恋。如今,年近花甲的他,仍然经常讲“文革”期间的事。
记得我刚到省城念书的时候,写了一封长信,劝爸爸不要跟爷爷、妈妈怄气吵架,我在信中说,您从小就没有妈妈,爷爷又当爹又当妈一手把您拉扯大,不容易……爸爸读着读着,就流泪了,当然这是后来妈妈说给我听的。
我写给家里的信,从高中一直到工作,爸爸将它们整齐地收藏着,还时不时还拿出来看。
如今,我也年届不惑,年近花甲的双亲和年届八旬的爷爷在老家农村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我遥隔千里,在默默祝福,父亲在经历了六十个春秋的风吹雨打后,人生之舟已越过千山万水,那些过往的回忆,如云烟散去,不再迷茫他的心智。
斗转星移,寒来暑往,光阴如白驹过隙,六十载匆匆而过,爸爸,您也该云淡风轻,笑对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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