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生不再卑微，让死不再冰冷
—— 梦凌闪小说《眼神》赏析
梦凌女士是我们五月诗社的老朋友，是致力于传播中国传统文化的泰国华文作家。我对她一直敬佩有加，对她的作品自然十分关注。对这次闪小说作品网络研讨会推荐的梦凌20篇闪小说，我都逐篇进行了认真阅读，尤其《眼神》让我印象深刻。
闪小说《眼神》其实讲的是命运的故事，也是人与命运如何相遇的故事。《眼神》的创作方法可谓独具匠心。作者以百姓小我的艰辛与苦难为基本素材，以一腔悲悯情怀去体验，以景物衬托事物，以心理梳理事理，甚至使用夸张描写，增加作品的戏剧性及艺术性，真正达到了注释人性，辨析美丑，升华人性的效果。
《眼神》的背景是偏僻落后的农村及贫穷苦难的家庭。作者对主人公“她”这个人物的塑造充满同情，也充满敬意。她出身贫寒，农家有女初长成后，本可凭豆蔻年华、青春貌美，嫁个好丈夫，过上好日子。但是，父母竟然把她当成抵债的工具。她被债主强行绑走，当晚遭到强暴，从此过上了悲惨的生活。反抗与逃跑，是她生活的唯一希望，尽管一次次徒劳，一次次落空，但她仍然坚持着，直至发现肚子里孕育生命，她的不屈才戛然而止。母爱的呼喊，让她以温柔期待的方式淡化憎恨，但她没有忘记憎恨，她继续用“哑巴”的沉默，回应这个充满丑恶的社会。
生下三胞胎儿子，是她一个命运的转折点。如果说，之前始终保存那份脱离苦海、获取新生的心愿，那么，生产以后，她的思想彻底改变，她毅然放弃个人追求自由的权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母性的责任与力量。我想起了那篇获得全国“敬老好文章”一等奖，令无数人泪奔的《我娘是个疯子》。《眼神》中的“她”与疯娘一样，没有故乡，没有记忆，只有不幸的身世，残酷的命运，还有源自母爱的时刻清醒与神奇力量。
随着主人公命运的跌宕起伏，作者对丑恶的揭发，越来越入木三分，越来越淋漓尽致。然而，作者并没有让憎恨无休止地发酵，而是慢慢让它熄灭在人性的光芒中。对这个男人的死，显然她没有，也不可能为此悲伤。她对他唯有恨，没有爱。而他对她，也完全是野蛮的占有。27年来，在他们共同生活的日日夜夜，他有没有瞬间想过要爱，我们不清楚，但他粗劣的素质，根本不懂得怎么去爱。
尽管如此，当看到躺在棺柩里死不瞑目的他，恻隐之心还是让她“瞳仁闪过一丝不安”，她知道他为什么不闭上眼睛，她要让他闭上眼睛，她趴在他耳边，说了27年来的第一句话。她说了什么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打破沉默，不再是“哑巴”。他终于安详地闭上了眼睛，此时此刻，他是幸福的，一种迟到的幸福，一种死后感知的幸福，一种罪孽深重终获谅解的幸福。
如果说，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出于仁慈与怜悯，那她说的第二句话，是一种何等的宽容与大爱。“过往恩怨，一笔勾销”，是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有什么可仇恨的？只有勾销过往，坦然放下，面向未来，才能获得灵魂的新生。当三个孩子看到妈妈能开口说话，听到妈妈嘴里迸出这八个字，他们听到的，是一种怎样的来自遥远的亲情呼唤，他们感受的，是一种怎样的久违的母性关怀。
作者在结尾处，一种理性的反射，清新而惊诧。一方面将女性的宽容扩大到极致，实现伤感到温暖的转化，另一方面也透露出人生的惊喜与对未来日子的无限的希望。
作者在语言淬炼上，几乎达到如火纯青。她运用朴实而鲜活的语句，勾画一副副凄凉生动的画面，让读者的情绪紧跟情节，与景同悲，亦步亦趋。初看起来，文章描写小人物、小女人的普通生活，可认真品读，仔细理解，不难发现，作者通过揭露一个社会底层妇女的生存状况，强烈表达对妇女解放的渴望，对人性关怀的呼吁，以及对社会进步的呐喊。
如果说小说有什么不足，就是小说的标题。作者用了“眼神”作标题，但通观全篇，“眼神”不是很恰当。建议再加斟酌，是否可以改为《“哑巴”妻子》，或其它。
闪小说是什么？是小说的微缩，是茫茫黑夜的微光。这点微光，足以照见人性，让生命觉解。这点微光，足以让生不再卑微，让死不再冰冷。这是我一贯以来对闪小说的认识，今天读梦凌的《眼神》，我再一次强烈地感受到了。
2017年6月28日
作于广东省韶关市
附：梦凌闪小说《眼神》
眼 神
她看了躺在棺柩里的他，瞳仁闪过一丝不安，她知道他为什么闭不上眼睛。
俯身，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 布满皱纹的右手从他的额前往下摸，他最终闭上了双眼。
她回到座位，看到三个儿子和儿媳妇们正忙着出丧准备。 她的思绪随着眼前的香烟飘，飘到了过去。
27年前的那个夜晚，被他绑回来的她被他强暴了。家人欠的债务由她抵债，她的命运被推上了风尖浪口。她抵抗、逃跑、痛苦过，几番折磨，在身疲力尽时却怀孕了。他看着她的惊慌和不安，知道了她的怀孕，开始用温柔的眼神看着她，他知道她的憎恨，因为他从没听过她一句话。
炎热的夏伏天，她终于生产了，近10个小时的挣扎，她一句喊叫都没有，三胞胎平安健康出生，他从她的眼神看到了异样的喜悦。
生活磕磕碰碰，稍有不如意时他还是会拿她出气，他的占有欲更强，甚至还听到左邻右舍的议论：哑巴妻子好可怜。
孩子们却出奇的聪明，并同时考上同一所大学，她默默地尽了母亲的责任，直至50岁那天，他忽然得了膀胱癌，病情来势汹汹，不到三个月他就撒手人间。
他咽下的最后那口气时说了句：原谅我，我知道你并不是哑巴。他没来得及看到她眼神里的最后一丝惊慌。
过往恩怨，一笔勾销。看着送山的队伍，她轻轻地说了一句，声音模糊不清，有些沙哑。
三个孩子呆怔着看着他们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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