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刚出来工作那一年,父亲过生日,寻思送一份礼物给他,能用钱买的不足以表达我内心的情感,想着对父亲的爱与恨,于是,提笔写下这篇文章。生日当天,当我捧着散发油墨香的《黄金时代》让他看这篇短文时,父亲双唇哆嗦,挤出一句话:“女儿,你终于长大了!”
本来……
然而——
父亲没有去送小妹,那天他喝醉了!
长长的站台,我隔着车窗用力握住了小妹微颤的手,我们都在心里谅解了父亲。真的,友情唯其深厚才显得脆弱,亲情,也是如此吗?
醉酒后的父亲陌生如路人,却很真实。说着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像糊涂的清醒人,亦像愚蠢的聪明人。看着父亲涕泪纵横,我忍不住想:是否太久没认真看过父亲了!
父亲好读书且知识丰富,他在村委任职二十几年。农村没有哪种活能难住他,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父亲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读书后,许是在家的时间太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醉酒。父亲叫喊着,又泪流满面地笑着,痛骂一些人……他的心碎更甚于酒精的烈度。父亲昏天暗地地呕吐着,连同心底沉淀的千言万语。
醉酒不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我却感谢这一次醉酒,借此我消除了对父亲的误解,更深一层明白身为村里父母官的父亲的宽容与大度。
父亲的心坦荡炽烈,反对黑暗、争斗、暴力,凡事主张光明磊落,以和为贵。很多民事纠纷可以在这种原则下大化小,小化了。可太阳都有黑子,众人是不会拥有同一种处事原则的。当金钱和拳头逐渐成了权威的象征,友爱、互助的习性失落成旷古遗风时,我不知道父亲是否错了。
一个靠吃百家饭长大,靠村委的补助金完成九年义务教育的年轻人说:“老支书,您太老实了,跟不上时代,总是为别人着想,没为别人谋些利益。这二十几年的干部算是白当了。”当时,父亲笑着回答说那个时代需要老实人,我分明看见父亲眼中有无奈的酸楚。通过父亲帮助或是以大队委名义推荐上乡、镇,甚至县里的人都不少,父亲像一个艄公,把别人一个个渡到彼岸,自己却又回到了孤岛。所有的奉献敌不过一个“利”字,父亲有些迷茫。
从什么时候起,总觉得与父亲谈话毫无共同语言,很厌倦父亲以正统的教条约束自己,亦厌倦父亲对儿女那“以善为本”的谆谆教诲。中考时,我的分数远远超出中专线,却无奈只收到一份高中的录取通知书。那一刻,我哭得呼天抢地,哀叹自己没有一个善于谋私的父亲——哪怕父亲稍稍利用关系为我走动一下啊!从此,我总是倔强地扬起头以不满的态度和父亲说话,哪怕自知理亏。
这一刻,好想可以给父亲一些安慰,我握住了父亲那冰冷的手。
醉酒的父亲混沌中说起过去,我窥见了父亲心底的委屈和脆弱,他的眼睛透着那么沉重的惋惜,那么深挚的爱。父亲醉红的脸上,写着生活的伤痕累累。我的头不自觉垂下,愧疚一点点漫及全身每一个细胞。
父亲说起妹妹不得不去的那所千里之外的学校,全然不顾众人的眼光,不断用手抹肆意的泪行。许是世事沧桑让父亲备觉亲情的可贵;许是年岁愈老愈容易把亲情作为心灵的寄托;许是……千百个理由、千百种头绪,我竟无法判断,我曾以为了解父亲更胜于洞悉自己。原来一直执迷不悟的人是我,因为我始终就没有试着去接近父亲,看到浮光掠影的一些现象,便自以为是地下结论。冷冷的言语,偏激的态度对父亲无疑是一把撒在伤口上的盐。或许使父亲这般难受的不是外人的不理解,而是自己的亲骨肉也不能懂得他的心意。想到这,我好想握着父亲的手重重地打在自己的脸上。
果然,父亲似自言自语又仿似对我说:“不被人理解是一种痛苦,但我还是会照着自己的原则去生活。”
看着父亲,就这样近距离触摸着父亲的坚持和疲惫,我终于痛快地哭出声来,那欢快流淌的泪,诉说着我对父亲的宽容和理解。
感谢父亲的醉酒,让我的心和父亲如此贴近。好想大声地说一句:“爸爸,我爱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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