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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重的山村——回乡拾遗
  文 / 李献玉
    本想农历二00七大年初几开车回湖南老家,探望独自留在老家看守新房子的母亲,不巧九十二岁的奶奶在腊月二十二这天去世。接到老家打来的电话,老父亲坐不住了,虽说奶奶对父亲并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而是在父亲两岁那年就迫不急待地改嫁给了爷爷的堂兄,但说到底还有生育之恩。母亲去世,总不能不回家尽尽孝吧?我能理解父亲的心情,尽管父亲没向我提任何要求,但我知道父亲回乡心切。于是我对父亲说,你别急,我们会想办法让你回去,如果真买不到火车票,我们就开车回去好了,反正年初也是打算回去的。
    火车票当然是买不到,有门路的朋友都没法买到这么急的票,于是,大家一商量,决定第二天便开车回去。
    这趟回乡,除了感伤奶奶过世的悲凉之外,触动并触痛我心灵深处的,还有那许多深山僻乡的悲情遗伤。


               熟悉的面孔:淹没在岁月的长河中

    这些年,我工作在外,因为父母常在我身边带着,我也就很少回乡,即使回乡,也是在过年,在家里忙这忙那的,也就没时间出门看看,回到村里,没见到几个面孔就又回城了。返了城里的家,才感慨自己怎地没好好看看生我养我的故乡,就忙不迭地又回城了?于是,又想着把这份遗憾留着下次去的时候再弥补。然而,多少年过去,终究没有补成。
    这次去,我下了决心,特地央求母亲陪着我在村子里转悠了好几圈,我不停问母亲这啊那的,母亲便也特卖熟地不厌其烦一一做答。
    这一转,才发现许多熟悉的面孔不经意间已消失了不少,一问,才知道许多年前就没了的。母亲说,你小时候见过的壮年人,如今也有许多做了古。我眼睛酸酸的,瞪大了眼在人家屋前搜寻记忆中老人的身影。我对老人,有着一种格外的特殊的情怀,因为他们就象屋顶瓦片上一张薄薄的陈纸,随时都会被风吹走,走了,就再也不回来。
    好不容易看到一张老人的面孔,我却不认识,忙问母亲那是谁?母亲说,你怎会不认识?我细看,才勉强认出来。可那张苍桑的老脸,怎会是我记忆中曾经壮得只剩下力气的同姓堂伯?我含泪对着母亲,母亲叹气说,你看看我都老了,他能不老吗?岁月不饶人哦!
是啊,岁月不饶人。我也叹息。
     我在母亲的带领下走近前跟他打招呼,他睁大浑浊的眼,凑过耳来,眨巴着眼打量我,半天没出声,只是笑眯眯地不敢答应。母亲大声说:“喊你的是我的小女儿,献献啊!不认得了?”“哦,哦——是献献啊,都长这么大了?”老人咧大了嘴,露出几颗黑黄的残牙。“她女儿都要长大了,哈哈!”母亲忍俊不禁,我也跟着笑了。
    “哎,老骨头了,马上要见阎王爷了,不中用罗——”老人拖着浑浊的长腔,偻着腰吃力的搬来小凳,让我们坐了下来。
   “莫这么讲,我不也老了吗?又不是你一个人老。”母亲说。
   “你福气好啊,儿女有出息,你看你,只比我小几岁,看起来比我年轻几十岁啊。我那儿女,个个不中用,成了家,有了伢儿,就把我当负担啊,哪个也不想要我。”老人很激动,说着就咳了起来。我忙过去给老人拍背,心里感伤着许多人性的苍白和无耐。母亲轻声地劝说老人要想开点。老人依旧激动地顾自说着。
    “都死罗,就剩我一个老骨头了,也该死了,活着没意思啊!”老人望望天,长长地叹息着,看起来空洞的眼中深陷着死亡的恐惧和苍凉。


                离世:如此凄凉

    我和母亲又拜访了几个老人,他们的境遇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我带着满心的伤痛跟在母亲后面回了家。
在我的固执下,母亲跟我说起了村里几个老人的死,让我的心重重地跌入冰冷的地狱,我颤抖着哭泣,我怎能相信我深爱的家乡,竟然也会滋生这般的人间惨事?
    父亲的堂兄大前年死了,死在大女儿家里,是吃了老鼠药死的。他是文盲,没有留下遗书,只是在死前跟人提过,他打算死了,不想活了,活着没意思,儿子们不要他,他寄居在女儿家里,也得看女儿的脸色,老了,不中用了,谁都希望他快死,他还活着干什么呢?不如了却了儿女的心愿,他也不用在世上受那份苦罪了。
    那次赶集,有人看着他买老鼠药,问他干吗用,他说打算用它毒死家里的一只大老鼠。那人半信半疑,并没说什么。
    第二天中午 ,大女儿叫老人吃饭,发现老人躺在床上,床头还摊着大半包老鼠药,老人努力地半撑着眼,表情异常痛苦,蠕动着唇却张不开来嘴,女儿眯了一眼那半包老鼠药,心头掠过一丝怜悯,随后代而取之的是解脱,她毫不理会老父亲无声的求救,也无意去体会父亲是在用生命为自己争取最后一线被重视的希望,她顿了顿,麻木地扫视几眼床上干瘪的父亲,然后转身,手一摊,扯下了老父绝望的串串呻吟,老人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悲凉地嚎叫,定定地盯着女儿的背影冷冷地消失在房门外。
    女儿没有把老人送医院,而是将他抬回了娘家的兄弟屋里,告诉兄弟说父亲吃了老鼠药,儿子们听了,没有悲伤,没有惊讶,仿佛这结局就应是情理之中的,好在是老父自行了断,是怪不得谁的。没有谁提出要送父亲去医院洗洗胃肠,而是把父亲扔在床上,任由他的生命一点一丝地风干。
    老人撑了几天,终于口吐白沫,瞪着老眼绝望地撒手人寰。老人一死,儿女们哭了,媳妇们嚎了,一阵阵悲风苦雨,足以叫圈中猪落泪,让林中鸟哀鸣。儿女们齐心协力地、热热闹闹地、体体面面地为老人操办了丧事。
    老人死后,没人为老人的死去理论,只听得他的儿女们逢人便说,老父亲就是有福不会享,急着想去见母亲了,所以吃了老鼠药还犟着不肯去医院,做儿女的可是真难了。

    去年,一向与母亲关系挺好的张伯娘也死了,是自已在梯子上吊死的。
    张伯娘的事,近几年我是陆续知道一些的,但她最终的死亡方式,还是让我难过得心中哽咽。
    张伯娘不是本乡人,是入林伯在很远的地方做砖瓦时带回来的女人。印象中最初的她就是一只眼睛睁着,另一只眼微微开着一条缝,仔细看,没有眼珠子。小时候,很多小孩见了她老是拖着长腔唱说着“瞎子瞎子”的,气得张伯娘追着骂没教养的野伢儿。
     张伯娘生了三男二女,她一生都在屈辱中操劳着,因为瞎了一只眼,村里小孩们不尊重她,女人们对她不友好,自家男人也很少温柔地对她。她象一头牛拼命地干着活,就是想把儿女们拉扯大,成了家,也就算是完成任务,可以坐享儿女清福了。
    终于,儿子们一个一个娶上了媳妇,女儿也很快都嫁了人。老夫妻俩高兴地把几间房子平分给了儿子们,然后轮流着在儿子们家里过活。刚开始还凑合,没过几个月,儿媳们开始嫌弃公婆,开始了无休止地骂架。最终,老夫妇被赶出了家门,只得在自家小池塘边搭了一个三四平方的小茅屋,在潮湿的泥土上放上两张木凳,再在木凳上搁几块木板,就当是床了。远离了是非和争吵,总算是又有了一个家了。张伯娘的脸上终于有了几丝难得的轻松,可住了没几个月,由于潮湿和茅屋进风漏雨,张伯娘的风湿病加剧,浑身疼痛难忍,连站立都有些困难了。她开始成天整夜地呻吟,开始几天,入林伯还能静心地做饭端水,久了,便不耐烦了,开始对老伴骂骂咧咧,张伯娘忍了半辈子男人的气,如今因为病痛难忍,顾不了那么多,于是嚎哭着大骂男人没良心。
    入林伯也不示弱,对着瘫在床上的老伴破口大骂,你也不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不中看更不中用,你还嚷什么嚷?张伯娘知道男人话中的意思,可自己都这个样了,男人还要折腾,她怎能经受得了那般折磨?可是,有谁知道,夜里从茅屋里传出的惨叫声,除了病痛的成份之外,还有这般难以出口的隐痛?后来,入林伯年轻时的风流病又犯了,他撇下重病的老伴,成天往镇上的发廊里钻,有时一泡就是好几天,张伯娘在茅屋里呼天抢地,先是叫自己儿子的名字,见没人答应,便又开始叫孙儿,也没人答应,又开始“张妹王姐黑皮堂客世家媳妇”地想着谁的名字就叫谁,那叫声惨不忍听,可人家屋里的事,谁敢去管啊,又不是没有后代的五保户,这闲事要是管了,还要落下骂名,所以谁也没敢近前过问一声。张伯娘叫了几天几夜,声音叫哑了,还是没个人答应。那天,我母亲从茅屋旁走过,只是咳嗽了一声,茅屋里便迅速地传出一声嘶哑的惊喜的呼叫:“是谢妹吗?啊,是谢妹吗?”村里人谁都知道母亲是个热心肠的人,张伯娘象是黑暗中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母亲迟疑了一下,便答应了。“谢妹啊,你进来一下好吗?给我递口水喝啊——!”张伯娘说着便嚎哭起来。“你莫哭,我来就是了。”母亲弯腰进去了。眼前的景象着实吓了母亲一大跳,母亲忍不住流泪。锅是翻的,碗是倒的,缸里的水也没了,屋里找不到一点吃的。张伯娘的脸肿得象水泡胀了似的,那只好眼也红肿得只剩下了一条线,头发凌乱地蓬着,被子已被蹬下了床,张伯娘正奋力地伸长手去捡。一见母亲,张伯娘吃力地扛起头,眼泪从眯着的缝里挤了出来。“莫哭啊,再哭,人都要哭死的。”母亲压低了声音劝慰。“你不晓得啊,谢妹,我这过的不是人的日子啊。”“哎,那有什么法子呢?日子是人过的,你有儿有女,我们这些外人真是不好插手啊。”母亲无奈地叹息。
    那天,母亲天黑时趁没人注意溜进张伯娘的屋里,给她送去了满篮吃的东西。张伯娘终于吃上了几天都没吃到的饭菜,她狼吞虎咽地一边吃一边淌泪。母亲也在一旁陪着眼泪,张伯娘说自己不想活了,母亲劝说她千万不能这样想,好死不如歹活着。
    两天后,张伯娘奇迹般地站起来了。她居然拄着木棍走出了草屋,一瘸一拐地在村子里连着转了好几圈,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好象对什么都挺有兴趣似的,见了村里人,也总抢先笑着亲切地招呼,村里人见了她,吃惊应和的同时,总觉得张伯娘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了,想想,也许是她久了不出门的缘故吧。
    第二天,二儿子去猪栏喂早食,发现母亲吊死在猪栏旁的木梯上。她耷着头,舌头伸着,小腿往后弯曲,身体僵成了一个长长的变了形的“2”。
    我流着泪不解地问母亲,张伯娘为什么要弯曲小腿呢。母亲说,她哪爬得上梯子啊,只能站在地上,把绳子拴在够得着的梯级上,然后套进脖子,小腿往后弯曲把自己腾空,不弯腿站在地上若能吊得死呢?
    听了母亲的解释,我心里痛哭:可怜的老人啊,她如不是一心求死,又如何能有这般常人所不能及的毅力?不知道张伯娘临死前想到了什么?也许,她觉得,只有死才是她最后的归宿,是她最舒心的解脱了。她的人生,已经无所求无所欲,因为求和欲都已成空。她难道真的不想歹活着吗?是啊,谁不想活着?可又有谁能体会到那些根本就活不下去的人的悲哀和绝望?
    我哭了很久,为堂伯,为张伯娘,为许多这般死去的老人,为这悲凉的世风,为这惨淡而木纳的人心。


             老人:颤抖在凄风冷雨中

    父亲的亲叔叔我的小爷爷(湘西人称公公)时日不多了,我买了几包糖去看望他老人家,还在杭州时我就急着想回乡看望他,但工作脱不开身,不能如愿。现在人回来了,便忙不迭地钻进他昏暗的睡房,一进屋,第一件事就是跑向公公的睡床,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弯下身急切地问:“公公,你认得我吗?我来看你了。”    “你是献献,我认得。”公公颤悠着声说着,开心地笑了。我注意到,公公的牙齿全没了,嘴唇小小的,往里收着,贴紧着包住牙床,一笑,象一个往里凹的立体的椭圆,又象一个漩涡式的黑洞,公公的话因为没了牙而变得有些模糊,我努力地听着,我用双手握住公公露在被子外面的手,那是一只什么样的手啊,那是一只饱经风霜雨雪却干瘪的没有活力的手,那是一只仅有一层薄而皱的皮包裹着骨骼的象鸡爪一样的手!我连叫了几声“公公”,眼泪便禁不住溢了出来,婆婆在一旁扯过衣角,抹着老泪。
     说了许多要公公保重的话,我小心地拿起公公的手,亲切地吻了吻,我给他掖被角,给他披上衣服,扶他起身坐着,我举起相机,象面对着一个国宝似的,用心地给他拍了许多照,一边拍一边对公公说:“您老人家要好好活着,我以后每年都要来给您拍照的。”我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酸楚难耐,心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见到公公了。我缠着公公讲了他当年和我爷爷被抓去当壮丁的事,公公用轻微的声音对我缓缓地讲着,脸上透出一丝自豪,他讲他一去就当上了排长扛上了枪,神气地在县城街头巡逻,讲他如何骗过长官胜利大逃亡回了家乡,接着又低沉的讲到他的哥哥——我的爷爷因为他的逃回,又被保长抓了去,可他哥哥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我爷爷走的时候,我的父亲两岁。
    我出神地听着,我特地开了手机的录音功能,把公公的声音录了下来。我一边听着,一边想着:当年的公公一定很帅气很精神,可他现在老了,老得连说话的力气都几乎没有了。
    母亲说,你公公还能活上几个月,就算是好的了。
我没想到公公会老得这么快,去年还能下地,还能挑担子,牙齿也还有好几颗,今年却牙已落尽,风烛残年了。可是,他并不是真的老得只能躺床上了,他只是病了,只是得了很常见的慢性肾炎,可是,他的儿女们却对外说,他得了尿毒症,治不好的。
    这几年,他们占了老人家所有的房子,去年,又拆了老人的厨房,在一人宽的屋后流水沟上搭上几块板子,放上一面已破的水缸,再在缸口上搁一口锅,就算是给老人烧饭的锅台了,出太阳还好,一旦下雨,就没法做饭。冬天,风呼呼的刮着,婆婆只能缩成一团,哆嗦着往破缸里生火做饭。这种日子过上没多久,公公就病了,刚开始还能拄着杖出外走走,可看到儿媳孙儿们冰冷得没有表情的面孔,公公心寒了,他干脆赌气躺上床,一睡不起。睡了几个月,身体一日比一日差。眼看着就要去了,二儿子的女儿因怀孕急着结婚,怕老人在喜事的几天里死了不吉利,这才给老人去打了几天针,没想到,这针一打下去,公公居然能吃下饭,能说话,还能坐起来了。婚事一过,这针也不打了,药也不吃了。于是,我当着叔叔婶婶的面,不讨好地跟公公说,您老人家要好好活着,您如果吃药打针好好治疗,还能活上好几年哪!不要心疼钱啊,老人活着是福气啊。叔叔婶婶陪着笑说是啊是啊,其实我知道,他们是不会给老人认真治疗的。我除了旁敲侧击地说说,还能怎么样呢?我能把公公接走吗?不能!就算我的父母能答应,别人能答应吗?
     那晚,我是一步三回头的走出了公公婆婆的房门,那是一种诀别的痛楚,更是一种悲凉的无奈,我问着自己:难道,我还要看着这个象亲爷爷一样的人,也象堂伯和张伯娘那样永别人世吗?
     母亲说,你管不了的,这就是农村的现实,以后,有一天我生病走不动了,也许就会像他们一样。听了母亲的话,我差点掉下泪,我忙说,妈妈,不会的,你的儿女不会这样,有一天你们老了,我会像父母对待小孩一样,悉心地照顾你们,我一定能做到象乌鸦反哺羊羔跪乳那样,好好地疼惜生我养我的父母。
    是啊,这的确是农村活生生、血淋淋的现实,我对天长叹:都说养儿能防老,老人境况何以堪啊!


              怀念外婆和外婆家会唱歌的木屋

      外公去世已十四年,外婆也已去世三年了。
      外婆去世那年我女儿三岁,那年暑假,我带着女儿回湖南,母亲陪着我去了一趟外婆家,一向硬朗的外婆,此时却只能颤颤崴崴地背壁而坐,右手架着一根拐杖,一颗头习惯性地摇摆,比以前越加剧烈了。她的眼窝深陷,双目浑浊,哀伤而无泪。我急急地跑近前,激动地叫了声外婆,外婆眯着眼,陶醉地笑着,我忙叫女儿叫太外婆,女儿听话地叫了一声,外婆高兴地应着,眼睛笑得更细更弯了。她抖着手在衣袋里翻了好一阵,终于从上衣袋里捣出来一张皱皱的五十块的纸币,硬要递给我女儿,女儿看看我,懂事地跑开了。看到外婆有点愠怒了,我忙叫女儿过来,接过了那五十块钱。我想着,反正我等下是要给外婆钱的,为了不伤老人的心,暂且拿着,过会儿多给她点钱就是。“好了好了,到手就是财,太外婆的金手送出来的全是财气。”我说着老人喜欢听的话,外婆果然是心满意足。为了让老人高兴,我搬来小凳,低低地坐在她对面,跟外婆讲起许多城里的趣事,外婆听得笑不拢嘴,我注视着日渐衰老的外婆,嘴上挂着笑,心里却甚是心酸:外婆真的老了,几年不见,她已经不再是春天的花,夏天的叶,秋天的果,而是冬天努力挂在老树干上的一片风干了的叶子,随时都可能落下来。
     外婆的那张脸啊,使人想到岁月沉积的梯田,想到僵硬无晕的核桃壳,想到漫天的黄沙和无尽的荒原,你是无法从那里再找到一丝曾经年轻的痕迹,找到生命的青春与流动的激情,似乎就连鲜血也已经凝滞风化。
      我一边给外婆讲着趣事,脑海里却在努力地回想小时候我眼中的外婆,连同外婆留在我心中的那片最柔软最心酥的记忆。
     我想起了外婆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口口声声地叫我“宝宝”;想起了外婆生日时,我和二姐远远地尾随在母亲后面,躲在外婆的牛栏外被表哥发现时,外婆那一脸的慈祥和灿烂;想起了外婆听到自家山上有人偷柴,先是骂骂咧咧,骂到山上才知是我们时,却怜爱柔和的笑着说:多砍点,多砍点。
     外婆啊,我的外婆,我的给予我母亲生命的外婆,我的给我酸涩的童年多少加赐了些许快乐的外婆啊,如今,她真的老了,老得就象她那幢已经放空的摇摇欲坠的木屋一样。
     木屋?是的,木屋,对,就是木屋,这些年常在我脑海中闪现的,外婆住了一辈子的木屋,那个给我美好回忆的会唱歌的木屋。
    “外婆,其实,这里才是最美的地方,城里是不能跟这里比的。”我突然转过话题,外婆正听得入神,听我这么一说,呆了一会儿,跟着笑了,有些不信任却又自豪的问:“儿啊,你说的是真的?”“是真的,我经常会想起你,想起这里的山,想起你的木房子,我最喜欢听你家木屋开门关门的‘依呀—吱呀—’的声音,就象唱歌一样。”我兴奋地说。“不会比我献儿的歌还唱得好吧?”外婆眼睛一亮,眼睛挤成了两条缝,她努力地看着远处,仿佛也在回味那久远得长了青苔的飘渺的歌声似的。“你家的木屋也会唱歌的呀!”外婆回过神来,冷不丁地将我一军。“我家木门发出的声音是直的,没有一点回音,外婆家的就不一样了,四面全是山,木门发出来的声音能拐弯,有回声,还会变调,长长的,颤颤的,一来一回的,就象是一男一女在山里对着情歌似的,很好听。”外婆颤着身子笑,头也摆得更厉害了,但看得出来,外婆很满足,甚至幸福。
     啊,这静谧而悠远的大山,那依山而建的吊脚木屋,以及外婆常搬着小凳傍坐着木屋的悠闲恬静,构成了我记忆深处那充满童年甜蜜和向往的外婆家。

    “妈妈,我想在回杭州之前去一下外婆家。”我对母亲说。
    “去干嘛哦,外婆都不在了。”母亲说。
     “想去再看一眼外婆家,听一下外婆的木屋开门关门的声音。”我无限深情,母亲似乎也被我感化了,眼望着大山深处外婆家的方向。
     爬在熟悉的山间小路上,我仿佛回到了从前,再次听到了童年时越近外婆家就愈加兴奋的心跳。爬过那座山,就是一段平路,再穿过一条林荫道,外婆家就第一时间清晰地跃然眼底。哦,这种感觉真好,还是这些山,还是这座吊脚木屋,可是,少了依屋而坐的外婆,不觉添了许多凄凉,我在心中声声唤着:“外婆,我来了!”可是,外婆没有回答,那个慈祥地笑弯了眼的外婆,已经永远消失在岁月的长河中了。
    外婆家的木屋倾斜得更厉害了,几根吊脚木也已糊上了厚厚的一层山里头特有的黑泥和草木杂灰,这情景使我想到了离别,想到了荒芜,想到了冷清,我呆呆地盯着吊脚,见我发愣地样子,母亲知道我又伤心了,忙告诉我:“这房子,已经卖掉了。”“卖掉了?为什么卖掉?”我愣问,心突然间被象什么拽拔空了。“这木屋是分给你小舅舅的,他一直住在城里,要这屋也没用,外婆没后,他就卖给别人了。”“卖了多少钱?”“两千。”“两千?两千就把外婆卖了?”我很不解,甚至有些气愤。母亲忙说:“这破房子,也没人要住,人家不过是为买个块地基。”
     卖了!外婆的木屋成了别人的了!不久,它就会被拆掉,就会跟着外婆一起消失了,也许,唯独不能消失的,就是我记忆深处对外婆家的那份深深的牵念和向往。
    是啊,都没有了,连同木屋关门开门的唱歌声,也将永远消失在这埋葬着外婆的深山里。
    我叹息着,想再推开门,却发现每一扇门都挂着一把锁,歌声是听不到了,那就从门缝里看看吧,看看外婆的灶台和水缸,还有那散发着木质香味地睡房。屋里暗暗的,但我能清楚地看到,灶台没了,水缸也没了,灶屋里堆满了杂物,睡房里也已没有了床,却放着几根锯断了的大木头。
    “哎——”我深深地叹气,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在对母亲说:“什么都没了,就连想听一下木门的声音也已经不可能了,外婆家,也许是最后一次来了。”
“你真想听,我可以叫他们来开一下啊。”母亲见我很失望,忙说。
    “算了,已经不是外婆的房子,就是听了,也不再是我心里那动听的声音了。”我转身离开木屋,大踏步走上了回程的路,母亲忙跟在我后面,一路小跑着。
是啊,还留下什么呢?可是,我真的好想外婆,想这山,想这屋,想这会唱歌的木屋,那声音,连同外婆拖着长腔叫我“宝宝”的声音一起,在我心里,凝成了一首凄美而悠长的历史老歌……


               被遗忘的冤魂

     湘西有种风俗,大年三十必须去给祖宗上坟。
     这天,我跟着父亲去了祖坟山,十多年没来了,山上又添了不少新坟,原本是宽敞的坟地,如今却星星点点密密麻麻,只见满目坟冢,顿觉泪哽咽,无语话凄凉。当看到祖坟山边上一座孤零零趴着的荒坟时,我问父亲那是谁的,父亲说,是你老元叔叔的。其实,我在问父亲的时候,就隐约地感觉到了,老元叔是壮年暴死的,而且他只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没儿子的人死了是上不了祖坟山的,何况他还是凶死的人。他能勉强地傍在祖坟山旁边,已经是村里人格外开恩了。没有儿子,自然也没有后代给他上坟,兄弟平辈之间,是没有义务给死者上坟的。所以,二十多年来,没有人来他坟前烧纸放炮,更不会给他坟上拔拔荒草,添添新土。
    我注视着老元叔的坟,久久不能平静,一时间,悲痛、愤怒、同情与不安,这种种的情绪排山倒海似的横亘心胸,我还要继续沉默吗?我问自己,难道,已经有了能力的我还不应该给这个委屈了二十多年的冤魂评评理吗?想到这,我不安,深深地不安。
     可我能这样做吗?是的,我想这样做。我想将这桩冤案诉上法庭,我要让凶手得到该有的惩罚,可是,我有证据吗?
     二十年前,我刚上初中。一个周末,我例行回家。还在村口,就感觉村庄被一种不祥笼罩着,我意识到村里一定出事了,但我的潜意识告诉我,不会是我家的事。果然,一问村里人,才知道是在外县做砖瓦的老元叔死了,尸体被长途运了回来,七窍流着血,肚子胀得老高,我顿觉毛骨悚然,忙央求对方别再描述。那一刻,除了害怕,更多的是哀伤,那个不久前还在放学路上碰到的笑呤吟回乡的老元叔真的死了吗?怎么可能啊?我半信半疑、心存侥幸地快步往前走。越进到村子中,嘈杂声就越响,我的心也拎到了嗓子眼。当我看到自己家门,俨然停放在我家茅厕下面空地的灵堂也同时跃入眼帘。我只觉心抖得厉害:看来,这是真的了。我的泪哗然而出。
     我只是看了一眼,并不敢近前,而是直接进了家门,因为我胆小。但仅那一眼,就让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以至于到今天,还不敢在夜晚去茅厕方便。那一眼,我看到可怜的老元叔躺在几块木板上,他的身上被一块白布遮盖着,但仍然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肚子的部位高高隆起,就象平地上突兀的丘陵一般。那情景,阴森恐怖。
     家人告诉我,老元叔是被毒死的,而且就是被他最亲的人给害死的。
     第二个周末回来,那块空地已恢复了原来的旧样,可我的心中,那块地已变成了一块凶地,那里,还隐约躺着肚子高高隆起的老元叔。
     我虽然害怕,却又好奇地想知道,这件凶杀案后来怎么样了。二姐生动地对我描述说,后来,老元叔的同父哥哥老怀在叔伯兄弟的支持下,去了县里告状,县法院来了法医,把老元叔衣服脱光,然后开膛剖肚。法医的手法很熟练,不一会,胸腔和腹腔就露了出来,二姐补充说,剖猪你见过吧,就象那样。一剖开的时候,胸腔和腹腔里有很多血水,所有的内脏都红肿红肿的,特别是胃,肿得象个透明的大气球。法医切开他的胃,拨弄了一些东西装进带来的容器里,又割了一些其它的内脏切片后,再把打开的两腔粗粗地缝了几针便了事。那情景,很恐怖,也很可怜,人都死了,还要开膛剖肚死无全尸。
     听了二姐的描述,那天的晚饭,我一口没吃。
    第三天,老怀去县法院,带回了检验结果,说是自已喝酒喝死的。老怀满腹疑虑地回到村里,村里人却对这个结论不依不饶,有一点经验的老者都知道,喝酒是不会喝得七窍流血,更不会使得胃变成了大气球。可沮丧的老怀说,我没钱去告了,早有人做了手脚,就是告到天上,也是这个下场,不告了,反正人死了。可怜那老元的母亲,那个从贵州远嫁过来的女人,每天茶饭不思,好好的一个老太婆,没多久就愁死在床上,寻找他儿子的冤魂去了。
     老元的惨死,随着日子的漫延,也逐渐地被人遗忘了。但是,我没忘记,每次,当脑海中出现白布下高高隆起一个恐怖丘陵的场景时,除了习惯性的害怕,更多的是不安,那种欲为冤魂讨回公道却不知从何下手的不安。
    于是,我毅然向母亲说起,我想给老元叔鸣冤,母亲不由商量地说:“不要没事找事,又不是自个家的事,搞这些名堂做什么?”
    见母亲反对,我没敢说什么。但我知道,如果我真做了,一定能做成。被毒死的人,就算过了多年,也一定能找到证据。
    可我不能让母亲担心,所以,只能做罢。可我心里,更添了许多不安。
    不知道,这份不安,还要延续到什么时候。
     ……
    写到这里,突然觉得自己的笔很重很重,想接着写,却已是力不从心。只觉心中,已积满了泪,却不知,该如何排解、释放。
茫然地望着窗外,没有方向感的我,已辩不清湘西家乡的方向了。
   “哎——”重重地一声长叹,带出了两串酸酸涩涩的乡愁。

                                    2007年3于杭州萧山
2009/11/16 21:51:16 发表 | 责任编辑:冯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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