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上午，我正在监考，接到母亲的电话，她说：“我和你爸一会儿到涡北找个照相馆照相。”我说下午我有时间陪他们一起一边玩，一边找合适的照相馆。几天前，母亲跟我说，今年是他们结婚50周年，准备拍几张合影。今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小时候，我在老家的老屋里的相片匣子里见过父母年轻时的合照。爸穿着黑布鞋、中山装坐在凳子上，母亲穿着格子褂站在他旁边，脸拉着，似乎不太高兴。听妈妈说，照相前他们刚刚吵过架，正好来了照相的，很稀罕，就拍照了，旁边还有邻居逗他们。
母亲性子刚烈，父亲脾气虽好，但也有固执的一面，所以在我的印象里家里并不缺少他们争吵的声音——鸡飞狗跳，摔门而去有过；厉声呵斥，寻死觅活也有过。基本上母亲的声音高，父亲的声音低。母亲不怕人笑话，有气就要撒出来；爸认为有理不在声高。所以在外人看来，是母亲强势，父亲似乎势弱一些。但我看来，父亲低声辩理，不断絮叨的威力丝毫不逊色于母亲，在我出嫁前，和他们相处的二十多年里，我深有体会，而且欲摆脱而不能。每每被父亲念的次数多了，我凭着他对我的宠爱和他顶嘴或者怼回去，他常常一笑了之，或者用食指指着我说：“就你仿你妈仿的神！”因年少无知，也常惹他生气。
现在，看他渐渐衰老，有时母亲因小事和他争吵，我就站在父亲一边，劝母亲少说两句。偶尔，他也会向我倒苦水，说他的良苦用心，说他的辛苦委屈，我也渐渐有耐心听他发牢骚。他们争吵一辈子，谁的脾气也没改。
我们兄弟姐妹5个，各自成家，天各一方，为生计奔波忙碌。父母留在老家，一个亲友群把我们一家人联系在一起。有时候母亲因为照顾小辈在城乡之间奔走，老家就剩下父亲一人。他们两个就用微信联系，或者视频，或者电话，提醒对方天凉加衣，三餐可温。大多数是母亲打电话给父亲，有时候声音也低下来，语气也温柔了。父亲很少主动打电话给母亲，偶尔他打电话过来，母亲就开玩笑地说：“真稀罕啊！”他们聊邻居的生老病死，娶妻生子；聊后园的果树开花了，挂果了，生虫了；聊今天吃什么饭，明天干什么活；聊儿女的忙碌，聊孙子孙女的顽皮可爱……
母亲原本不识字，但她比较聪明好学，喜欢新事物。她在看电视，玩手机的过程中渐渐认识了一些字。心情好或者不好的时候，她就在孩子给的本子上写几句话，那些句子有字也有画，不会写的字就用画代替。她写孩子们的名字，记他们的生日，写我父亲的名字，写她今天的心情怎样……歪歪扭扭，一笔一划她都认真地写，写出来的都是发自心底的爱。
父亲小学毕业，村里很多人都说他当年学习成绩很好，他自己也常常说，如果有人供他上学，他一定比现在有出息。他幼时丧父丧母，跟随我的姑姑长大。他未成年就外出西安，给人做瓦谋生，吃了不少苦。每念及过去，他心里总觉不甘不平。母亲总是宽慰他：“当年孤苦无依，现在孩子都成家立业了，儿孙成群。知足吧！”
母亲18岁嫁给父亲。父亲长她5岁，所以生活中也会让着她，但是母亲却是个很有胆识有远见的人。家里每遇大事，父亲犹豫不决，愁眉不展时，母亲总能力挽狂澜，在穷困无路的地方走出一条路来。
1995年夏天，我考上师范，哥在上大学，两个弟弟一个上初中，一个读高中，父亲又突然患病，5000多块钱的学费，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是不小的一笔钱了。亲戚邻居几乎借了个遍，谁家不缺钱，谁家刚卖了猪，母亲了如指掌，分析到位。因为父母平时慷慨助人，所以人们大多愿意借钱给我们家。有时候父亲不好意思张口求人，母亲就自己去借。借钱供孩子读书在当时农村是不多见的，很多人家，当到了这个地步早让孩子辍学回家干农活或者外出打工了。但父母咬牙坚持，说：“只要孩子愿意上学，就上吧。”特别是母亲，她一辈子没踩过学校的大门，不知道学校门朝哪开，出门两眼一抹黑，什么字都不认识，吃够了不识字的苦，所以一辈子在地里奔波劳碌。她不想她的孩子过她一样辛苦的生活。有时候父母吵架，父亲气急会口不择言说母亲不识字，啥也不懂。这也让她很懊恼。
吵归吵，争归争，但他们都记得彼此的生日。生活稍好一点，每逢生日、大小节日，家里都会买一些好吃的，改善一下，喝点小酒，庆祝一下。
在磕磕绊绊中，父母一起走过了这么多年。原来所谓，白头偕老，该有多少次压抑住分开的念头。一段婚姻的维系，一定有彼此的让步与屈服，有时候虽然忍无可忍，但是想到艰难岁月里的相依相伴，那怨气也就熄灭了，揉碎了咽进肚里，静静地看日子走过，看孩子长大，看对方变老。
我和哥哥工作后，有一年初夏，母亲胆囊炎动手术。父亲一直守在手术室门口，蹲在地上，紧张得直哆嗦。手术结束后，母亲在医院住了差不多有30天，父亲每天照顾她吃喝拉撒睡，再也不和她争执。家里的地荒了，他也无暇顾及。
母亲是闲不住的。别人都不会织毛衣的时候，她会织毛衣；会做大人小孩的衣服鞋子。她没有婆婆，听她说我哥哥的小衣服是姥姥给做的，后来衣服小了，她就把小衣服拆开，照样子放大。我们小的时候她是把大的穿小的衣服依样画葫芦改了，给小的穿，这样举一反三，技术越来越好，竟然有了艺术美。衣服破了洞，补的补丁也比别人的母亲补的好看。所以，记忆里哥哥的发小曾拿着破衣服找我母亲补。她在黑布鞋上绣花，在粗布衣服上镶边，同样的鞋子、衣服穿出去，我们的衣服总是让人眼前一亮。
虽然孩子多，农活重，但由于父母勤劳能干，我们总能吃饱穿暖。母亲会做饭，而且不怕麻烦。繁忙的时候，有的人家一天就两顿饭，我们家无论多忙，一天三顿饭从来没少过一顿。没菜下饭，母亲就做辣椒鸡蛋糊（当然是鸡蛋少，面糊多）、萝卜辣椒炒酱豆；没有馒头的时候，就蒸菜、煎红薯馍。逢年过节，别人家有啥，我们家一样也不少。用母亲的话说：“不能让小孩看着别人的嘴，眼馋。”所以，别人家的东西，我们不稀罕。从小到大，我们没有偷拿别人东西的坏毛病。
下午，我就去找照相馆。有的地方虽然是婚纱照相馆、艺术照相馆之类，但是听说给老年人拍结婚照，他们似乎不屑于动机器。他们给那些年轻的新婚夫妇拍照，一个套餐就四五千块钱，而父亲母亲是不会愿意这样奢华的。几百块钱的生意，他们根本不放在眼里。看他们爱搭不理，心不在焉的态度，我想依照母亲的脾气，还不得给他们吵一架，算了，挺高兴的结婚纪念照别闹得不开心。
终于找到一家很简单的照相馆，正好有顾客拍好的照片还没有拿走：是一对老年夫妻的生活照，没有化妆、没有婚纱、没有鲜花，有花白的头发、有纵横的皱纹、有安详的笑容。就这家了，这就是父母想拍的照片。讲好了价钱，我就给父母打电话。接他们的时候，他们又因为什么小事小吵了一个回合。下午暖暖的阳光洒在他们的身上，他们都换了一套最合身的衣服，母亲新剪的头发，她走在前面；父亲拎着包，走在后面。
拍照的时候，父亲很听摄影师的话：“头低点、笑开一点、站起来、脚向前一点……”我以为他会嫌烦；“搂着女士的腰、拉着手、对视……”我以为他会不好意思，会别扭；穿着大红的衣服，戴着礼帽、墨镜，我以为他会抗拒。没想到，他很配合，很乐意，很会发挥；母亲有点发福，有一套衣服是民国风的，有点紧，但她很自信，很开心，很幸福。摄影师说：“真好！真不错！”我也忍不住说：“你们不如加入老年模特队！”
拍完照，我要付钱的时候，父亲认真地说：“不要你付，我有钱！这是我的事，钱谁也不让你们付！”好吧，是他的事，是他们俩的事。我能做的就是陪他们开心就好！他们的结婚纪念日，父亲买单！这是他对陪他走过风风雨雨一辈子，生下五个子女，带了五个孙子孙女的妻子的奖励与感激！
今年父亲73岁，母亲68岁；今天是他们结婚50周年纪念日。他们的身体日渐衰老，但是相扶相伴的日子却更多一份理解与体谅，虽然他们还会赌气，还会争吵，也许会因为一餐饭，一件衣，甚至一句话……也许这就是他们表达爱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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