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妈妈回来了!”钥匙还在锁孔里转动,三岁的希希就一甩手中的积木,蹦蹦跳跳地冲向门口。身后近六十岁的外婆也慌忙站起来跟在希希后面边跑边喊:"希希等等外婆!"
“妈妈抱抱。”希希歪着小脑袋伸开双臂朝着门缝喊。而外婆这时候也赶上来一把抱住了希希说:“妈妈先去冲凉啊,等会再抱希希。”
门开了一条五寸来宽的缝,希希虽只看到一张捂着蓝色口罩的脸,但那弯弯的笑眼依然如此熟悉。
“希希,妈妈回来了。”口罩里传出的温软的话语也是如此熟悉。
希希确定是妈妈回来了,便开心得手舞足蹈。
此刻的白雪右手却依然紧拉着门把手,怕一不留神女儿就冲过来了。
“希希,妈妈要和你先玩个‘躲猫猫’游戏哦,你和婆婆快躲到客厅去吧。”白雪边说边向母亲使眼色。母亲会意,一把抱起希希就朝客厅的沙发小跑去。
白雪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卫生间,同时“咔嚓”一声反锁了门,任女儿一直在外面叫喊着要找妈妈。
白雪是市医院的一名儿科护士。平日里,只要一下班她就会把干净的衣服换上,然后用洗手液把手搓好几遍才回家。回到家里,女儿希希总会冲过来要抱抱。而这几天,每天下班回来都只能很无奈地要和女儿"玩"一次"躲猫猫"的游戏。只因,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在武汉爆发,并已在全国各地蔓延。自1月23日武汉封城以来,全国新型肺炎确诊人数、新增人数及死亡人数依旧一天天攀升,疫情发展形势严峻。虽然白雪所在的城市目前只有三例确诊患者,但好好的一个鼠年春节,依然被这个可怕的病毒搅得人心惶惶。当然,被搅的,还有白雪和女儿的幸福时光。
好不容易洗刷完毕,白雪用毛巾擦着未干透的头发走出了卫生间。
“妈妈我找到你啦!”一直“躲”在卫生间门囗的希希一把抱住了白雪的大腿。
白雪把毛巾搭在肩上蹲了下来,一把把希希搂在怀里。希希在妈妈怀里撒着娇:“妈妈,我好想你呀。”白雪也学着希希的语气说:"希希,我也好想你呀。"然后是一大一小两颗脑袋轻轻顶在一起,"咯咯"的笑声回荡在家里。
二
闹完了,白雪抱起女儿坐到客厅的沙发上,随手拿起摇控器打开了电视。
“武汉加油!中国加油……”电视里正在播放有关武汉新型肺炎的新闻。
“雪,我去给你热热饭菜。”母亲看看墙上时钟已近晚上7点,便站了起来。
“妈,你等等,我有事跟你说。”白雪呼了口气,伸手拉住了母亲的手。母亲顺势坐回沙发上。
“妈,我……我想……”白雪欲言又止。
“什么事啊?吞吞吐吐的!”母亲急了。
白雪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大力地把它吐了出去:“妈,我明天一早要去武汉,这段时间要辛苦你带希希了。”
“什么,你去武汉?大过年的,不许去!我不许你去!”母亲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你自己最清楚这个病毒的厉害,你看武汉死……反正你不能去!”母亲的声音从没这么严厉过,这把白雪和希希都吓了一跳。
“妈,我已签了请愿书了。就是因为我们清楚这个病毒的厉害,所以知道武汉需要我们。再说了,救死扶伤是我们的职责和使命啊!妈,你一直都是个善良的人,你也不想看到武汉孤立无援吧,那里有许许多多像你一样的母亲,像我一样的年轻人,还有像希希一样可爱的孩子,我们不能不管啊!”
“可是 ,可是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要是你有个什么闪失,我怎么活?希希又该怎么办——”母亲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转过头去抹眼泪。
“妈,我会做好防护,不会有事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你教我的。现在国家有难,武汉人民有难,我们不能不帮,你说是吗?”白雪湿了眼眶。
“外婆,妈妈,你们怎么哭了?你们不要哭好不好,是不是希希不乖啊?”正盯着电视机的希希觉察到了外婆和妈妈的异样,不由得看看妈妈又瞧瞧外婆,圆圆的小脸上双眉紧锁。
“没事,我们没哭。”白雪眯弯着眼睛,努力地给女儿笑了一个。
“雪啊,道理妈都懂,可希希还小呢,万一……。”母亲深吸了口气。
“妈,你见过的小玲,我们医院的,她儿子比希希还小呢,她也去;小春,那个小姑娘,你也知道的,她刚结婚,蜜月还没度完呢,她也去。”白雪把母亲的右手拉了过来,抚摸着那只只剩一节的残断的食指,“妈,还记得您这只手指是怎么没的吗?难道您后悔过吗?”
“妈不后悔,因为妈的一只手指换回了一条人命,值了。”母亲望向客厅一角墙上挂着的一面颜色渐淡的锦旗,“救命恩人”四个依旧闪光的金色大字把她的思绪拉得很远:这是二十多年前一个乡村女教师为了保护自己的学生,手无寸铁与一个拿着菜刀的疯子搏斗而被斩断手指的故事。
“妈,您做了一辈子问心无愧的好老师,我也希望自己能做个对得起自己的医护人员。妈,让我去吧!”
“雪啊,妈要怎么说好呢。妈是不放心你啊。你真的决定了妈也不拦你,我会照顾好希希的。但是,你必须给我平安回来……”话语如鲠在喉,母亲的眼泪顺着眼角的沟壑蜿蜒而下。白雪看到了母亲头顶已花白的发。
“妈——”白雪禁不住掩面而泣。
三
“妈妈,你要去哪里?”赶紧擦干泪水的白雪这才发现希希眼里的泪花花一直在转。三岁的孩子,已基本听懂了外婆和妈妈的对话。
“妈妈明天要去武汉打怪兽了,消灭了怪兽妈妈就回家陪希希,好不好?”白雪用劲挤出了甜甜的微笑。
“是像他们一样吗?”希希转头指了指电视上正在播放的武汉医院医护人员救治患者的画面,“妈妈,我知道那里有好多病毒,好多人都生病了,还有小朋友呢。妈妈,那个小朋友好可怜,一个人在医院。他为什么不能回家呢?他的妈妈不要他了吗?。”白雪低估了孩子的认知。
“宝宝,那里好多人都生病了,那个小朋友也生病了,他被隔离了,他的妈妈也不能去陪他。所以,妈妈准备明天去帮助他们 ,打败病毒,让那个小朋友也可以见到他的爸爸妈妈,你说好不好?”白雪温柔地把女儿搂进怀里,“你看,那个爷爷叫钟南山,他年纪好大了,但他还在与病毒打仗呢,我们也要像他一样勇敢。”电视屏幕切换到了钟南山院士讲话的画面。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满脸倦容,眼含热泪。
“爷爷哭了吗?是不是他很累啊?”
“是的,所以妈妈要去帮他,一起打败病毒。”
“好的——但是希希会想妈妈呀,那怎么办?希希也会哭的。”
“希希不是总说自己长大了吗?长大了就是勇敢的小朋友了,不能经常哭哦。”
“妈妈,希希今天还没长大呢,我明天才长大好不好?希希今晚,今晚可以哭吗——”话没说完希希终是忍不住“哇”地一声把小脑袋埋进了白雪的怀里。白雪和外婆早已泣不成声。
“妈妈,你可不可以不要去?”
“妈妈,我想你了怎么办?”
“妈妈,你要快点回来陪希希。”
“妈妈,被病毒打败了会死掉吗?”
……
希希断断续续地哭一会说一会,泪水流花了小脸。
“希希,妈妈答应你一定会打败病毒,然后回来陪你玩。我们和外婆、爸爸一块出去玩,玩好多天,好不好?”白雪捧着女儿的小脸,为她拭着源源不断的泪水,“如果希希想妈妈了,就看看电视,妈妈也会穿上那白色的衣服哦。那叫防护服,可以保护妈妈的。说不定你也可以在电视上看见妈妈呢。”
“可是我看不到你的脸呀,哪个才是妈妈呢?”
“嗯,在病房的可能是妈妈,打针的也可能是妈妈,还有握紧拳头的也可能是妈妈哦……妈妈要做一个勇敢的妈妈,希希也要做个勇敢的孩子,我们一起加油!”希希渐渐停止了哭泣,握起小拳头和妈妈轻轻碰了几下。
母亲也走进了厨房。
四
收拾完行李,白雪和女儿躺到了床上。
“希希,爸爸回来了吗?”白雪轻声问女儿。
“爸爸出去了。外婆说爸爸今晚不回家,爸爸不能睡觉,要上班。”
白雪起身拿过手机,刚摁了几个号码,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马上挂掉。
犹豫了一下,找到丈夫的微信,打了几行字,然后删,再打,再删,最后留下这几行字:“高速路口风大,多穿点。注意做好防护!我明天要去武汉,家里就辛苦你了。”
前两天,夫妻俩因一些家庭琐事闹矛盾,情急之下白雪甚至把“分手”两字都说出了口。两个倔强的人互不低头,冷战着,谁也不理谁。丈夫作为基层党员干部去高速路口给来往旅客测体温的事白雪也是从他微信朋友圈知道的。
白雪希望他能回句话。可是等了半天,也没见到他的片言只字。白雪越想越气,越想越伤心,不由得又红了眼睛:什么男人啊,小气鬼一个!你不理我,我也不会再理你了。
当生活磨去了爱情的浪漫,真的就走不下去了吗?白雪想起夫妻俩恋爱和新婚时的甜蜜及这一两年越来越少的话语,不觉拉起被子捂住了脑袋,却不敢哭出声来。
因心里有事,白雪一夜难眠,但又不得不强迫自己闭眼。夜里,身旁的希希在睡梦中哭了几次,许是小小的人儿梦里也有什么伤心事吧。白雪边轻轻安抚着孩子,边在心里说着:“宝贝对不起!其实,妈妈也好怕,好怕不能好好地陪你长大……”
五
天还没亮,感觉刚睡着的白雪被闹钟惊醒,而希希还在沉睡。白雪轻轻地,依依不舍地在女儿的额头上烙下一个吻,然后快速地洗漱完毕。出来,母亲已做好早饭。母女俩轻声地,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
“咔嚓”一声,大门开了。一个清瘦的男人戴着口罩,眼里布满血丝。他是白雪老公,阿阳。他冲岳母叫了声“妈,我回来了”。声音里满是疲惫。然后看了眼屋子里大大的行李箱和站在一旁的白雪,怔了一下,却没有说话,转身进了卫生间。
母亲看看白雪,见她也一声不吭,实在看不过眼,便走到卫生间门口轻轻敲了敲门:“阿阳啊,雪马上要去武汉了。你知不知道啊?听说你昨晚没回信息呢。”
卫生间里安静了一会,然后传出有点慌乱的声音:“妈,我昨晚手机,手机忘充电了。”
很快,阿阳换好外套出来了。他拿着手机扬了扬,满脸愧疚地对白雪说:“手机真没电了——你真的要去吗?那我 ,我送你。”这是两天来他第一次和白雪说话。
白雪点了点头。阿阳便没再说话。
在白雪单位门口,帮白雪把行李扛上车安置好后,阿阳拍了拍白雪的肩膀,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便转身下了车。
白雪的眼泪忍不住哗哗往下流。其实,她多想这个男人可以抱抱她,给她一点安慰一点勇气啊。可是……
可是刚跳下车的阿阳快速返回车上,一把把白雪搂在怀里,哽咽着,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一定要给我平安回来,以后再也不能跟我说‘分手’两字!记住,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我和希希在家等你回来——”
此刻的白雪顾不得同事在身旁,“哇”地一声哭得像个孩子 ……
车窗外的一棵玉堂春粉色的花苞在寒冷的晨风中轻轻摇曳……
2020年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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