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小时候的冬天很冷,经常会下雪,只要屋顶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门前准有欢呼:下雪啦!下雪啦!呼着呼着屋顶上的声音没了,雪停了吗?不!雪下了一夜,屋檐上树桠间倒挂着一排排一树树冰凌,长长短短,大大小小,晶莹剔透,儿时不惜银装素裹的美,也感受不到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诗意。只知拿棍子敲击屋檐上树桠里的冰凌,撞击声很清脆,冰凌折断碎落,哪读得懂折了一地的凄凉噢,捡起一小段咔叽咔叽当冰棍咬,冷的嘴直发麻。
如果下了棉花雪,再冷也阻碍不了打雪仗,小时候的世界简单明了,说打就开战,战场设在生产队晒谷场旁边的小坡上,说好的和谁是战友哪个是敌人,打起来的时候往往是抓起雪先抛向队友,早把攻守同盟丢雪地里了,雪抓在手里成团,丢出去很容易散开,洒在你追我赶的人群中,分不清是被敌人还是队友砸中。不小心撞到树上,哗啦啦,倾下一树雪,躲在树下的人头发、眉毛、脖子里、衣服上裹上一层白花花的雪,成了雪人,雪人中了招有点恼,跑出来伸开双手向四周乱抓一通,有兄弟姐妹的自然要上前去帮他拍扫干净,落在发上脖子里的被体温溶化了,怕大人责骂,撞了树的、被浇了雪花的、各自乖乖的散去,雪仗因一树雪花而终结。
意犹未尽,便拉着妹妹在晒谷场玩,看见家里吊桥(父母为方便收晒稻谷等农作物,在房屋楼上和屋后山坡之间搭的木桥)没有收回楼,灵光一闪,教唆妹妹回家上楼偷偷拿些谷子来诱喂麻雀,妹妹不肯,耐不住磨,终究还是去了,打开门却又死活不肯把谷子拿出来,理由是父母知道了要挨打,我哄得口干舌燥,她依旧置之不理,居然靠着门坐在吊桥上,两条腿在半空中荡起秋千来,我那个火噢,急的团团转,偏又恐高不敢过桥,不能大声说话,怕惊动父母惹来骂,气不过,弯腰抓起一团雪照着她身上砸过去,哪知她早有防范,闪身躲在门后,待我再低头弯腰抓雪时,她伸出头来挑衅:“有本事你自己进来呀!”我起身抬手她又立刻关门,随着门一开一合,一团团雪在门板上乐开了花,她在楼上扮鬼脸,我在坡上气的七窍生烟。
那一年雪下得特别大,但是上学不能迟到,不明白当时凭着什么自律。背上书包,提着火笼,踏着雪独自一人走在山岭,目光所到之处白茫茫一色,远到山与天相连处,近至跟前,没有飞鸟,没有行人,寂静的山路上只有自己踩雪的声音,突然间感觉自己像个小矮人行走在冰川世界里,在孤寂和恐惧中一步一回头,身后依然空无一人,盼望着邻村那个同年级的小男孩出现在这条上学路上。
穿过小镇来到公路上,听说公路的一头通往县城另一头连接安仁,是上学的必经之路,走在路上总想知道这条路到底有多长,远嫁安仁的姑姑长啥模样,就像想知道合作社里面卖的糖有多甜,待父母有钱买时会不会已卖光光一样。合作社离学校很近,站在合作社门前的公路上就能看到学校的大门。这会儿公路上行人越来越多,上学的,上班的,你一脚我一脚,原本被白雪覆盖着的路面,变得乱糟糟脏兮兮,担心迟到还担心火笼的炭火灭了,一边加快脚步,一边把火笼提到胸前低头小心吹了吹,刚抬头看见一辆自行车对着自己冲过来,立刻上演一场人往左车往左、人往右车往右的躲闪节目,只不过才一个回合,哦豁,我和自行车来了个大大的拥抱,自行车的某个部位在我额头狠狠地吻了个洞,火笼里的炭在地上滚一圈,发出一声呻吟,灭了,血顺着脸颊滴落在路边的雪上,如一枝红梅,悽美。骑车的是年轻老师,吓着了,措手无策。围观中一位老汉从烟袋里掏出一把烟丝撮成团塞住我额头伤口,说能止血消炎,教我回家去,我要上学,他嘱咐老师帮忙请假。老师走了又折回来,问我家住哪里,约好送药来。
烟丝是否真的能止血消炎,我不知道,伤口愈合的过程中不止一次问父亲,烟丝还在吗,回答是肯定的,虽然半信半疑,苦于自己看不到自己的额头,用手一摸又疼得厉害而无法求证。伤好了后很长一段时间只要看见父亲烟斗窝里点着的旱烟丝,额头就隐隐作痛。也许肌肤真把那些烟丝误当作同类,把它们埋在脑里了,不仅和它们相亲相爱和谐相处,还让它们生了根发了芽,不然的话额上怎么有烟丝一样的伤痕,小小脑袋瓜又怎会冷不丁就生出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转头又冒出千丝万缕的情愫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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