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追着二姐的足迹从湖南来到杭州。其实我并不喜欢这里,也许是“谁不说俺家乡好”的缘故吧。
二姐1992年就离开湖南来到杭州,在这里嫁了人,生了孩子,但她并不幸福。于是,我利用教师独有的两个假期经常来杭州陪伴她。后来,我干脆也在这里安了家。在我心里,总觉得欠她太多,虽然并不是我的错,但我总把所有的责任推到自己头上。我宁愿这样想,才觉得心里好受些。
我们兄弟姐妹七个。原来的二姐和我底下的小妹分别于十五岁和五岁时因病去世。于是,三姐便变成了现在的二姐。
我和二姐相差两岁多。年龄相当,感情非常好。我们一起去上的学。记得我们第一天去报到,老师让我们数数,我一口气数了几百个,二姐只数到了“8”就噎住了。
大家总觉得我比二姐聪明,其实二姐一点儿都不笨。
期末的一次意外,彻底改变了二姐的命运。那天,二姐与同班二舅的儿子抢一只卷笔刀,表哥的铅笔不知什么时候戳进了二姐的眼球。二姐惨叫一声,蜷在地上打滚。她的一只眼睛看不见了,她离开了课堂。
后来,受伤的眼睛慢慢地恢复了一点视力,二姐吵着要再上学。母亲不情愿,劝说二姐:“献伢都读到三年级了,你这么大了还去读书,不怕丑啊?再讲,家里也没个人帮着做家务,你就莫读了吧,家里这么穷,锅都揭不开了,你去读,献伢就没得读了。”母亲最后一句话很有效,二姐想也没想就答应说:“那好,献伢聪明,就让她读吧。”我在一旁,分明看到了二姐眼里的泪光。我用现在的思维来忖度二姐当时的情绪,她一定觉得自己的决定悲壮而又伟大,荡漾着英雄主义的光环。
其实,无论二姐答应与否,那时她都无书可读了,家里太穷。母亲之所以例行公事式的征求二姐的意见,只不过是想给自己的无奈和惭愧找个理由。就这样,二姐只读了一个学期书,就没有再踏进校门。这在七十年代的农村,也算是不多见的。
从此,二姐便成了家里的一个劳动力。家里、山上、田间、地头,到处留着二姐忙碌的身影。我每天放学回来,二姐都很高兴,虽然我们那时也常打架,但二姐总是让着我。
后来,我读了初中离家较远,就住校了。每星期回家一次,星期五回到家,二姐开心得就象来了客人似的。她不让我帮着做家务,总是说,你在旁边看着吧,我来做。我也不客气,就那样看着二姐忙来忙去的。好象她就该是做这些的,心里还很坦然呢。
那时,我经常使一些小花招捉弄她,二姐也常常上我的当。
一个周末我回到家,吃过晚饭后,我们爬上楼板准备睡觉。我突然想捉弄一下二姐,一个主意顿时诞生了。我一本正经地编了一个故事:今天我在回来的路上,碰上了一个算命的,那个算命的说,我命中有大难,也许我只能活到十八岁……二姐听完我的话,忙问,是真的吗?我说是真的。她急了,皱着眉再次问,你不是骗我的吧?我说没有。二姐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间大哭起来,好象我就已经死了似的。我暗笑二姐的愚蠢,竟然这么容易上当。后来,见她越哭越凶,我开始良心不安,竟也跟着哭了。她哭我的死,我则哭我的内疚。我忙说,你别哭了我骗你的。二姐抬起眼,一串泪滚下,一脸的不相信:你是想让我别哭了,故意安慰我的吧?我拍胸说,我真是骗你的,我就想看看你有嘛反应,没想到你真的相信了,还哭得这么历害。我这么一说,二姐破泣为笑,开心地抱紧我说,那就好,那就好啊。我也回抱着她,心里好痛。我如此捉弄她,善良的二姐不仅不生我的气,反而好象天上掉馅饼似的,高兴得不成。哎,我的二姐啊!
从那以后,我不再捉弄二姐,姐俩的感情更深了。
因为我读书在外,挨打的次数也就不多。比起我来,二姐的处境艰难多了。事做得最多,挨的打骂也最多。母亲脾气很燥,加上家里穷,她把自己哀伤全都发泄在孩子身上,也许只有打骂孩子才是她唯一排解怨恨的途径。那时,我不知道母亲为何那么喜欢打孩子。我以为,折磨孩子是她的爱好 。直到今天我做了母亲。我才稍微有些理解了母亲当年的作为。
每次回家,二姐都会在被窝里把身上的伤给我看,那些伤痕啊,总是旧的没褪,新的又叠。重重叠叠,纵横交错,看得我有如万箭穿心。我陪着二姐哭,陪着一起咒骂母亲,一起畅想未来。
初中毕业那年,我背着父母做了一件大事,本该是去学校新学期报名的,而我却揣着母亲给我的学费,去了几百里外的县城报考剧团。虽然考上了,回到家还是被痛打了一顿。后来,父亲坚决不同意我去“唱戏”,我空欢喜了一场。
没想到,自从出了一趟远门之后,我竟然短时间内突然胖了,村里人开始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我。一天晚上,我和二姐刚要睡觉,母亲一脚踹开了房门,手里拿着十几根木条。我以为是二姐做错了什么事,没想到母亲的棍棒却噼噼啪啪落在我身上,母亲边抽打我,边用粗鲁的语言骂我,后来,我终于明白了母亲为什么打我。原来,村里人在议论我肥胖的话传到父亲的耳里,他们认为我在外面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怀了孩子了。天哪!为什么要这样,我才十四岁啊,我根本就不知道男女之间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怀孩子呢?我对着母亲大声地抗议: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啊,求求你别说这种难听的话好吗?我好难受啊,妈妈!然而母亲根本听不进我的话。她打我,骂我,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羞辱感蹂躏着我脆弱的心灵,我的心,汩汩地淌着血滴。别人怀疑我,为什么自己的亲人也要这样对我?苍天无眼哪!有没有做错事我自己还能不知道吗。
然而母亲不信,后来,父亲也加入了打骂的行列。二姐看着这架势,毫不犹豫扑在我身上,为我挡着父母的棍棒和豢脚。姐妹俩哭成了一团。直到我们浑身都是伤痕,父母也打累了,才离开我们的房间。那一夜,姐妹俩抱了一起,痛哭到天亮。
初中毕业后,我辍学了,是我自己提出不再读书的,我想出去工作,一来可以远离母亲的打骂,二来可以挣钱养家。这次我很坚决,父母拗不过,只好同意了。
我离开的那天早上,二姐一直流着泪,我不敢看她,只是机械地低头吃母亲为我煮的鸡蛋。
我走出家门,头也不回地跟在父亲身后向村外走去。身后传来二姐颤抖的呼喊:献妹啊,你要早点回来啊——
我没回头,只是轻轻地“哦”了声,我的泪水,断线珠子般滚下。
我先是做打工妹,在一家塑料厂做着很粗重的力气活儿,一个月只能挣七八十元,除去伙食,所剩无几。一年后,在好心人的推荐下,我考进了当地的市级歌舞团,那时极流行走穴,就是剧团拉个班子巡回演出。从打工妹升为演员,除了地位的天壤之别外,收入也无法相提并论,超出打工时三倍以上的工资让我兴奋了好几个月。那种从地狱到天堂的感觉至今想来,还觉得涂抹着厚厚的梦幻色彩。
一年多的奔波,我每夜做恶梦,梦见家人一个个死去。因为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我无法收到家信,通讯的不发达,让我无法与家人进行语音哪怕是文字的交流。我忍受着,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下去了,知道团长不可能放我走,我只好偷偷地跑了。
当我穿着长长的红风衣立在家门口时,灶后正烧着火的二姐盯着我看了好长时间,当她终于认出我时,她迅速扔下手中的火钳,向着门口狂扑过来,她紧紧地抱着我,摇着,她哭着说:“你可回来了,你可回来了,你可回来了……”
二姐的身上,依然是密密横布的伤痕。我抱着她,哭着:春啊,我一定要努力,以后让你过好日子。
可二姐没等到我的成功,她在我一边做歌厅驻唱歌手一边高复的那年,离家出走了。
几个月后,一封发自杭州某地的信寄到我家。从信中知道,二姐辗转去了杭州,在那里的农村找了一个男人。那家人很穷,在众多高楼大厦的夹缝里,他家的三间低矮的土屋显得格外寒酸。二姐去了天堂,却进了地狱。后来,她女儿出生,满月这天,一个五岁的男孩被推到二姐床前。原来,她男人有过妻子,还有个儿子。
那以后,二姐性情大变,从前的温顺荡然无存,一种被巨骗后的强烈报复心理使得二姐整天唠叨吵闹。她开始挨男人的暴打,一次比一次惨。
为了拯救二姐,我成了父母的特派员和代言人,一放假就来杭州,后来,我干脆置家乡的一切于不顾,男友、事业、提升的希望与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密密的关系网,我来到了杭州,只为了陪伴二姐,为了报答儿时她的牺牲换来我读书生涯的恩情,为了舔拭她肉体与心灵的厚重的惨淡的伤痕,我毅然来了。为了能够坚定自己的决心,我找了个杭州小伙子结婚,还生了女儿。
我的到来,居然真的让二姐的现状改变了,这是我最大的欣慰。
现在,二姐依然做着粗重的不需要太多文化的活儿,但她脸上的笑容和满足越来越浓,每次看见二姐,我在欣慰的同时,禁不住又心伤:什么时候,我才能让二姐过上真正的好日子?
2009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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