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春天
桔园的春天,风对着板栗树吹一口气,点点绿意,粘满了光秃秃的枝头。我努力的踮起脚尖,想探个究竟,树太高。或是树不想让我偷窥,把枝桠举很高很高。
一个冬季的枯燥,落叶在春雨的浸润下,开始腐烂。一棵鸡骨草冷不丁出现,欣喜若狂。沿着桔园的围墙,仔细搜索、辩识,一扎鲜嫩的鸡骨草在手,欢天喜地的喊婆婆:煲鸡骨草猪骨头汤呀。
(二)夏天
似乎一夜之间,嫩绿在板栗树枝上散开、扩张,渐渐变成翠绿,一条条长长的白花,簇拥叶间,像毛绒绒的小尾巴。这个时候的桔园,清香阵阵,沁心润肺。
初夏的风吹过,树间飘飘洒洒,花条弓着腰,退了色,躺在泥土上,显得有点颓废。枝上一个个绿油油的小球,正朝气蓬勃,渴望着长大。
树下,玲宝宝端着碗,举在头顶,不让小狗分享。公鸡生气了,碗太高,啄不着食,追着三岁宝宝屁股啄。宝宝喊,婆婆笑,公鸡不依不饶,追着宝宝要讨回公道。
我也要公道,看看那些鲜嫩的蔬菜,再看看手上提的歪瓜裂枣,嘴撅得越来越高。婆婆说:人家出了钱买,自然要给最好的。婆婆放下称好的半斤青椒,又送人家两条丝瓜。我一跺脚:“难怪人人都说你人好!”身后的树枝摆摆手,冲我笑:你现在才知道。
(三)秋天
板栗熟了,未待婆婆放下袋子,大家伙围了上来。一瞬间,香糯的板栗在裁床上跳动,淡黄色的板栗碎屑从口中飞溅,落在布上,星星点点。婆婆走了,水没喝一口,说是要赶回去剥板栗壳。
剥板栗壳很费劲,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板栗熟的时候,我会在日落之前偶尔回桔园。傍晚的林中,不热不燥。微风正好,树下干净、安宁。突然,哗啦啦,一粒板栗掉下来,先打在枝叶上,再坠落地。一声清脆的声音过后,林中又恢复了宁静。朝着刚刚坠地的声音处走去,捡起一粒板栗,收获一份喜悦。把这一份份喜悦用衣襟兜着,交给婆婆时,我发现了一双黑坳、扎满了板栗刺的手。挑过刺的针眼,密密麻麻,婆婆说扎多了,麻木了,感觉不到疼。看着这双手,我想明天应该回来帮忙了。
上午,公公戴个草帽,撑一条长长的竹篙,站在树下敲打,熟透了的板栗球应声而落。一会儿,树下铺满了板栗球和树叶,婆婆把板栗球收集在一起,再把树叶扫净。我好奇:捡起板栗和有板栗的球就好了呀,为什么还要处理那些空壳和树叶,不是白费劲吗? 婆婆说:“亏你读了那么多书,磨刀不误砍柴工的道理都不懂。”我笑了,心想:所有的事半功倍,都缘于勤劳加经验的积累。
树桠上,波仰着头,手上的竹篙,在树顶间晃晃悠悠。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一个球刺落在波头上,沿后颈滚下来。婆婆认为罪魁祸首,是那个没带上头的草帽,又嚷嚷扎了那么多的刺,怎么得了。我捂嘴偷笑,脚下一闪,踩在一个板栗球上,球弹起,穿过丝袜,狠狠的刺进脚的侧面,又痛又痒,难受无比。从此我坚信:幸灾乐祸,会有报应的。
收集来的板栗球,要尽快剥去球壳,不然板栗很容易变质。往年,我把自己当成过客,只欣赏傍晚时分,林中那一声板栗落地的声音。2006年7.15洪灾过去两个月后,百废待兴,我仍身心疲惫。被洪水浸泡了几天几夜的布料、成衣,丢的心碎,拉到桔园附近的小溪、井边、洗啊洗。于是,桔园的马路边、树枝桠、地上,布匹、衣衫随尘土飞扬。可是那些污渍,仍然在顽固的、咧着嘴向我嘲笑。衣车车头、马达、零件散落一地。婆婆卖青菜时顺带推销那些衣服布料,先是十元任选,后来五元任拿,再后来送给人家也不要了。
等修车师傅,从上午等到中午,等到半夜,婆婆望眼欲穿。洪水催毁的,不仅仅是那些肉眼可见的。躲在板栗树下捡板栗,此刻,也许是我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去处,尤其是在日落西山时。
婆婆手拿剪刀夹着板栗球,一只脚踩着,尖嘴剪刀(果园专用剪刀)轻轻一矬,板栗从球壳里滚出来,剪刀舞动,板栗和空壳各自去到该去的位置,颇有功多艺熟的韵味。我照着葫芦画瓢,“呀!”刺到手了。
婆婆依旧轻车熟路的剥着,我望着那些板栗球出神。一个个板栗拥挤在球壳里,这个球,像房子,更像母亲的怀抱,它们在里面无忧无虑的出生、长大、成熟。不管是因为外在因素的撕裂,还是瓜熟蒂落的分离,板栗球都要经历疼痛,但仍然在疼痛中,义无反顾的放飞它的孩子,就像一位母亲。
婆婆长长的叹了口气:来生,如果还做女人,一定要嫁一个爱你、疼你、能帮你分担且又能赚钱的男人。我愕然,婆婆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又道:我死了,你要记得烧香给我,因为你是我的人。
(四)冬天
“因为你是我的人!”05年腊月二十九傍晚,婆婆也这样说过。那天傍晚,走进四面通风的厨房,婆婆抬头看见我,脸色立刻沉下去,我靠在她身上嘻笑着:煮什么好吃的?婆婆关了煤气灶,任那一锅半生不熟的美食失去姿色,拉一张四方木凳坐在门外板栗树下。我跟上去,蹲下,双手搭在她的腿上,问:谁惹你生气啦!
“我只不过说错了一句话,你就恼成这样,半年多也不来看我。”手上一凉,泪像黄豆,从婆婆脸上滚到我手上。上次见到黄豆一样的泪,是在89年的初冬。
“是个男孩,谢谢你噢!”产房里,婆婆放开我的手,在医生、护士和产床间转圈圈。脸在笑,泪在滚,家里每一个小生命的降临,在这位三个失聪孩子的母亲眼里,代表风雨飘摇的家庭,又多了一线希望。
只是这次的泪,是责备,更多的是委屈,我好想伸手去把那些“黄豆”捡起,如果能的话,一定一粒一粒,小心翼翼的捡起,还给婆婆。也许刚开始是心存芥蒂,也许是因为新店开张,忙!也许什么都不是。半年多没来桔园,却是事实。“就算我说错了话,你也不该恼我这么久,因为你是我的人!”婆婆试去泪水,起身走进厨房。那里一堆鸡鸭鱼肉等着她收拾。
收拾这些美食,只为年初一。大年初一,大家庭的成员总会聚集在桔园,板栗树下,磕瓜子的,剥果皮的,打麻将的,几十号人热热闹闹。婆婆收拾好残羹剩饭,又端茶倒水,削马蹄皮,忙的不亦乐乎。她说,每个人都是客,只管吃喝玩乐。事实也如此,炒菜、煮饭、洗碗,收拾残局,都是那双手。那是双被所有人赞美、能干的手,所有人都在赞美饭菜的美味和丰盛,那双手的粗糙皲裂,却被包括我在内的、所有的客,忽略掉。
年复一年,婆婆在赞美中从初一到元宵节,忙碌着,期盼着,她想啊,总有一天,家族的哪个人,也会请她去吃一餐饭。婆婆和我说的时候,我说会的,下一个年,肯定会有人请你吃的。可是,没有机会了.
7.15洪灾过去的第一百二十天,婆婆成了植物人,蛛网膜下腔出血。医生说醒过来的机会几乎没有,公公权衡再三,婆婆从医院回到了桔园,时间一天天过去,婆婆无知无觉的躺着,她兴许是累了,爬不起来了,只是一双眼睛睁得老大。
白天守在店 里,晚上和家人轮流照顾婆婆。凌晨两点,低矮的石棉瓦下,昏暗的灯照在婆婆身上。我躺在旁边的小床,昏昏欲睡。突然门外板栗树林,传来沉闷的脚步声,离门越来越近,我断定,那是一个男人,而且强壮。只需一脚,那摇摇欲坠的门和墙……
不容多想,对着墙壁大喊:爸爸!爸爸!快来啊!快来啊!虽然没人回应,门外脚步声戛然而止。惊慌失措中,回头望一眼婆婆,婆婆原本空洞的眼睛,这一刻让我毛骨悚然,不知是我的惊恐感染了她,还是她能感应到我的害怕和无助。
门外万籁俱寂,门里屏声静气。我眼睛死死盯着门口,轻手轻脚从小床下来,一点一点朝婆婆那边退,当我的手碰到婆婆的,那只只有温度却没知觉的手,如同抓住了救命草。卷缩在婆婆床边,等待晨曦,虽然只有几个小时,却仿佛已是几个世纪。
清晨察看,门外并无异样,只有光秃的枝桠,被冷冽的风,无情的鞭打着,显得愈发沧桑。站在林中,踏着落叶,如果时光能倒流,此刻,我只想为婆婆好好做一餐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