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在五六年前，我做过一个梦，梦见傻子福乐，在外打工发财了，衣着光鲜地回到村子里。
当时那梦是缘由这样一个消息：傻子福乐被村人带出去打工，有老板看上了他那一身力气，不让他回来了。
于是就梦见了他西装革履，梳着油腻的大奔头，腆着得意的笑脸，打我家门前走过，奔向他那石头砌成的、空无一人的灰旧老屋……
事实并非如此，三天后我就见着了他。大年初一，依风俗和家人去拜神，经过那石头古屋时，傻子福乐刚好就从屋里钻了出来，穿一件黑旧的棉袄，拢着双手，见了我们，黝黑的脸上照旧腆出十分真诚的微笑。问他：“吃过了吗？”“吃了。”声音低沉，闪躲着我们的目光。走了十来米再回过头去看他，一身的落寞，站在无人处，张望着某一处发呆……
傻子福乐打小就没了爹，原本还有个弟弟，在他二十岁那年掉河里淹死了，剩下母子俩相依为命。
傻子福乐从小到大都是村人取笑的对象。傻子嘛，大家见了总是很高兴，可以通过他来证明自己的聪明。傻子福乐的弟弟死后，有人就问：“福乐，给你弟弟烧香了吗？”
福乐说：“没呢。”“哎呀，你有麻烦了！晚上他要来闹你了。”大家一本正经地说。吓得他赶紧回家，找了几根香匆匆跑到山上去，对着弟弟的土坟堆诚惶诚恐地拜起来，大家就笑。笑着笑着又觉得有些过分，就骗他简单些的：“呀！福乐，你头上一堆鸟屎耶。”他急忙挥手往头上挠去，挠来挠去没什么下来。看见大家笑，他也就腼腆地浅笑开来，戆头戆脑的，让大家觉得十分的开心。
在母亲眼里，儿子大了都是要讨老婆的，傻子福乐也不例外。有一年山上被人偷伐了树木，村干部组织人员挨家挨户搜查，发现傻子福乐家小小的阁楼里，竟然藏着十几罐食油。村长唬着脸问福乐母亲怎么回事，因为那年头每家的食油都是不够用的，一年里总有一段断油的日子。福乐母亲紧张得浑身发抖，指天发誓，说是十几年攒下来的，给福乐讨老婆用的。大家打开坛罐试了试，有好几罐都已经变味了。傻子福乐木头一样站在一边，惊诧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当大家的目光一齐转到他身上时，他赶紧俯首低眉，憋着一张臊红的脸，局促不安地交换着脚步。
在地里干活时，大路上走过一两个标致的女子，傻子福乐忍不住拄锄痴望。旁边的人就跟发现新大陆似的大叫起来：“啊哈！福乐想老婆了呐。”吓得他急急地低下头去，嘴里喃喃道：“你才是……”忙乱地干起活来。
别人看上了傻子福乐的一身死力气，带他出去打工。第一年回来，心情显然不错，还带了一包花花绿绿的饼干回来给母亲吃。人们笑他：“福乐，又说在广东看上了老婆，怎么没带回来？”福乐矜持地笑着：“没有。”“没有？骗谁呢，大家都知道了，很标致吧？”福乐就说：“嗯。”大家就乐。有人就指着墙上的明星画问：“有没有这么标致？”福乐瞅了一眼，不好意思地说：“差不多。”大家更高兴了。那人继续问：“可能就是她吧？” 福乐仔细地瞄了瞄墙上的美人，好像终于认出来了似的，说：“嗯，是她，就是她！”一下子惹出一屋子的笑声。
傻子福乐的母亲死后，他的境况一年不如一年。没了母亲的使唤，田地里的工夫全然无法下手，空有一身力气。出去打工也只是赚些吃喝，尽管如此，带他出去的人还嫌他笨，骂他什么也不会干。去年村里的小老板树生带他去做枕头，一年下来，只有两百块钱工钱。发钱的时候，树生要傻子福乐赌一个小小的把戏，赢了就把钱给他，输了就不给。傻子福乐当然是输了。
今年我回到家乡，看见傻子福乐，蓬头垢面，老得厉害，想想也有五十多了。听说已没人愿带他出去。傻子福乐平时在家就靠给人家做些零星的力气活，得来些零散钱度日，家中经常无米无油，无人理会。
我不知道下次回来，还能不能看见傻子福乐，还能不能看见那个常常站在路旁发愣的孤单身影。
（原载于《佛山文艺》2006年6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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