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你走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就像小时侯，你趁我不在时，偷偷奔向那热闹的街市。
你走的时候我正在想你，那正是年关临近雪掩道路的日子。
我在僵冷的工作中抬起头来，望着家乡的方向。那向北的天空一阵明亮。我想到了要给你的礼物，那小小的让你矜持地抚摩和微笑的礼物。我甚至想到了当我突然闯入你昏花视野中的一刹那，你眼中绽放的晚霞般的光辉……
弟弟来信说你死了，简单而确定。可我还没来得及起程。我想问弟弟，爷爷是怎么死的，为什么如此突然？但我说不出口。而且我根本无权质询。我一成人便远离家乡和你，在你看来那简直就是叛逆，这样的事实让我心怀愧疚，我的任何角度的问询，都直接彰显出我的不孝和无情。
你曾经为我的执着苦读而惊喜，为我的率先打破村子里出路的沉闷而惊喜，脸上溢满光彩，将我高举在阳光里，让众人欣赏、赞叹。
然后你深坐在夜灯里叹息。为我的远里故土，为我那久不成家立室而白白堆积的年纪而叹息。小时的同龄伙伴拖儿带女地打你眼前晃过。而我却依然在你遥远的思念里孑然一身。
你常常因心中那无处着落的关切而烦躁。父母只有不断的叮嘱我，让我的回信再勤快些。每天晚上七点半，我都要准时收看中央台的天气预报，我只看中央台的天气预报，因为我知道，那时你一定会坐在家里小小的电视机前，紧盯着我这边的天气。我在天气预报中，感受着你的心情：天晴了，下雨了，冷了，热了……
你不知道我究竟是在干什么。对我远方的一切，你看不出丝毫的意义。面对你每次的询问、目光中的质疑，默想我生活的轨迹，我同样找不出任何值得高兴的意味。
汽车拉着我和你虚弱的影子在回家的路上摇晃。恍惚间雪在落下。雪只是不停地落下，让你的影子在雪雾中若即若离、若隐若现，更添我心中的悲哀。面对那漫天雪花不停的洗刷，我得加倍努力地想象你坐在家门口的样子、慈祥而安宁的样子。还得艰难地想来阳光去烘托你肉质的鼻子和迷糊的眼睛，让金色的阳光将你的头颅刮磨得更加光亮……
大雪可以覆盖掩埋路上的一切，但我不能让它将你也一起掩埋。我还在路上，我还没到家，我要紧紧地将你抓住，抓住你我就抓住了温暖。
小时侯你抄豆给我吃。从叔叔家中深藏着的缸里狠抓出一大把黄豆炒熟了，偷偷地塞给我，让我暖烘烘地藏在怀里，一路温暖着上学。
这些消失的往事总是带着无法阻挡的力量击穿我的泪腺，让我热泪盈眶，在我到家的时候，在我抖落一身雪花举步进门的时候。
而你，却在此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不说什么，面对父母和兄弟姐妹，我不能说什么。我不能让他们——我的亲人们再重复一遍失去你的悲痛。
剩下的就是轻轻跪在你的坟堆前，把积雪慢慢扫去，如同扫去你时光中沉积的呼吸，让我看清楚一个事实，那矗立的碑身和新刻的碑文记载着的一个简单的事实，一个比雪更冷的事实。你就躺在碑身的后面，深入到地底下，滑落在时间的深渊中……
我说不出什么，只是呆呆地与你的死亡对峙着。世界变的异常宁静，死亡之鸟莲花般灿烂在碑肩上，追溯已经停止，煎熬已久的灵魂承受着锋利的叨啄，那铁片般的喙，正一点一滴地将我心中残存的余温剔除……
雪停之后我还得继续上路。以后寄回的信不会再提到你。和大家一样，我会渐渐将你忘记。但我是你的孙子，以前还小的时候想到你终有一天会死去时，总觉得那是很远很难的事情，可当这一切都发生过后，日子又有点平静得令人难以置信。
只是在某些寂静的黄昏里，你偶而还会赶来对我说些什么。直到我读到博尔赫斯这样怀念父亲的诗句：“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因为此刻正有细雨落下／或曾经落下……潮湿的暮色／带个我一个声音，我渴望的声音／我的父亲回来了，他没有死去”，才猛然发觉，爷爷其实你也并没有离我而去，只是稍稍站远一些，更为平静、更加隐秘地注视着我尘埃中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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