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遥远的故乡》,是对故乡深深地留恋。我把自己对过去了几十年的乡土眷恋,进行了有点过分和苛刻的书写。主人公有三个,一个是“父亲”,一个是“我”,一个是“阿娇嫲”。
三个人三个角色,线还是一条,那就是窝囊而又有活力的农村生活。三个人居于不同的年龄,不同的地位,不同的角度,积极参与着物质匮乏,政治严酷,人情晦暗,可又机变重重的乡村活动。
那时的公平,是看得见的,唤得出来的;那时的人心,是善良的,是阳光的,纵然也有斗争,也有诡计。斗争可以胜利,诡计可以揭穿。
河里的水可以随便喝,村里的人玩笑可以任意开,隔壁家的凳可以随时坐,肚子里的话可以敞开对人说。
其实,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遥远的故乡。
算起来,我是十三岁离开故乡的。
不是为了生计,而是为了理想。
现在想起来,觉得已经很是久远,唯有一些关于自己的故事,还有些记忆的印象。
1
大山深处,有无穷无尽的宝藏,乃至生命,都要依靠它们。
青黄不接,六兄妹面黄肌瘦,生产队再也没有多余的存粮,如果有,一定会被饥饿的人们撞开厚厚的木门,洗劫而空。
父亲和队长,走三十多里路去公社,要粮,要减税,被关起来,生死不知,一家人惶恐不安,感到天要掉下来。
我捏紧拳头,可不知与谁搏斗,最终还是被害怕的眼泪,消融了所有的斗志和愤怒。
第三天,父亲和队长回来,六兄妹围着父亲,不听他解释,满身地找伤痕和血迹,没有,父亲完好无损,连同母亲,个个喜极而泣。
队长不一会挑了一担上好的稻谷和几升米,虽是小箩,也有六七十斤,“打大霜,我留了一半,先给孩子吃饱。”
队长和父亲逃过一劫,不是他们厉害,也不是公社干部慈悲,他们是遇到了好人,一个大干部。
下乡的一个大干部经过一所房子,听到父亲的哭叫,带着愤怒和不甘的哭叫,被这个大干部听得真切。被放出来的队长和父亲,感到了这个大干部的不同,四周的人对他毕恭毕敬,唯唯诺诺,包括公社书记和带枪的几个原先凶恶无比的家伙。
有人拿过来一张条凳,大干部坐在上面,姿势和父亲平时在自家门坪坐条凳一样,父亲感到了亲切和熟悉,被关的紧张和惊恐散去了大半,队长的表情也有了舒缓。
大干部对队长和父亲说:“你们不要紧张,这里我说了算,有什么委屈尽管说给我听,如果说假话,我也会收拾你们。”
队长和父亲站在屋檐下,知道这次有救了。队长推了一下我父亲,“打大霜,你说,就像前几天说的一样再说一遍。”
父亲就像见了亲人,逐渐镇定下来,“同志,我们是大东山下半碗村的社员,他是队长,我是队里的会计,也是生产大队的会计。”
大干部听到我父亲说话有条理,语气还带着尊敬,是个有点文化的人,他面带微笑,“你继续说,我有时间。”
父亲得到鼓励,说话的声音也高了一些:“我们村六百亩水田,上缴的公粮与对面村一千二百亩的垇子村一样多,两个村的供水排水相同,土壤都是上好的沙泥田,利于种植水稻,单产量也是一样的四百五十斤。我们认为有人偏心,甚至是昧了良心。”
“交多一点不是显得你们觉悟高,贡献大吗?”大干部说。
父亲情绪有点激动,“公社和大队的领导,特别是站在你身边的公社书记就是这样说的。可是,同志,分到社员手上的粮食就少了,少太多了。公社书记还说我们‘没计划用粮’,冤枉啊同志!”
大干部看了一下身边的公社书记老陈,“挺有水平呀,这个‘没计划用粮’是个新词。”
公社书记不知领导是表扬还是批评,不敢出声,用眼睛狠狠地盯了我父亲一眼。
“禾苗还没灌浆,我们好多社员楼棚就没有谷子了,这是青黄不接啊同志。我们也找过几次陈书记,他也安排过几次马铃薯,太少,一家才几斤,怎么接得上!”
“老陈。你算一下,他们交的公粮的比例。”
“书记,不用算,是太重了,我们报过县里,说是历史遗留问题,会动一发而牵全身,搁置下来了。”
“这是能够搁置的事情吗?能够用‘遗留问题’就敷衍过去的吗?不怕官逼民反吗?还把人家关起来,你要不要进那屋去蹲一蹲?”
队长和我父亲听到大干部的话,已是泪流满面。
大干部提高嗓音对陈书记:“你脑袋里的弹片就是‘历史遗留问题’,不是现在解决了!不动手术,你老陈还能站在这里?”原来陈书记曾经是大干部的警卫员,他这次来这里,一是搞点调研,其次是来看老陈这个部下的。
在大干部的协调下,我们生产队的公粮指标降了足足四万斤,平均每亩负担与对面村的基本持平,这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
后来才知,那个大干部是“刘邓陶”当中的陶铸同志。
第二年,陶铸同志被迫害含冤去世。
那年,我七岁。
公粮问题解决,可饿肚子问题迫在眉睫。陶铸同志特别嘱咐公社书记老陈,搞了几千斤“返销粮”和免费的“救济粮”,已是很大的恩德了,可顶不了多久,分开来每家也就百八十斤。
大山,就成了唯一的依靠了。
砍杂木,放木排到下游的公社锯板厂,没有砍伐指标就找陈书记。
放木耳和冬菇,有人要割资本主义尾巴,就找陈书记。
掰竹笋,手臂大腿肚子大的苦竹笋,一担一担从深深的山坳挑出来,晚上下大锅过水,第二天再挑三十多里路去市场叫卖。我们村的叫卖,没人敢干预,有干预,又找陈书记。
为什么老是找陈书记,找陈书记能够解决问题呀,这是陶铸同志交代的。
我父亲说,大山是依靠,陈书记也是我们的依靠啊。
2
深山,离我们远一些,都是原始森林;浅山,就是村边的低矮的山,山上是被砍伐过的次生林。
次生林虽然没有原始森林的树木那么高大,但也浓密,品种繁多,各种大小野兽出没,众多鸟类在衍生繁殖。如果你早上进入浅山,你会听到百鸟齐鸣,时不时会夹杂一两声野兽的嚎叫,给人一种生机盎然又神秘莫测的感觉。
到了秋冬,浅山上有摘不完的各种野果,野生的油茶果更是我们采摘的对象。
除了摘野生油茶果,还等生产队的油茶山摘完茶果,我们会一窝蜂冲进油茶园,一棵一棵地寻找大人们漏摘的茶果。把油茶果采摘回来,青青的,圆圆的,放在晒谷平晒着,等它自动爆开,里面黑黑的油茶果核就与果壳分开。我们的任务就是把他分拣出来,几斤或几十斤,各家的重量有多有少。几斤几十斤,榨油厂是不接单的。我们把各家的油茶果核收起来,凑成一个比较大的数量,榨油厂才接单榨油,榨出油来,我们就自己再按比例分油,分剩的半斤几两就给村中的五保户。
茶油除了有丰富的营养,还能用来做药,比如烫伤。挖一两条蚯蚓,洗干净泥沙,滴一点生茶油锤烂,敷在烫伤部位,清凉不发炎,好得快不留疤痕。
野柿子,比自家种的柿子小一些,树也矮得多。我们去摘,会把熟透几乎透明的柿子与生柿子分开来装。熟柿子甜得流糖,我们摘的时候都舍不得吃,回家后再与家人一起分享。 生柿子拿回来,装进一个大大的瓦瓮里,烧一张旧作业纸或旧报纸,带着火扔进瓮里,再盖上盖子密封。三五天就可以开封,熟一个拿一个出来吃。这样沤熟的柿子,有一些是透明的,色泽质地非常诱人。
还有一种比野柿子小得多的品种,叫“猴妻子”,比苦捻子大一点,沤熟方法与野柿子相同,只是没有野柿子那么甜,吃多了会有一种麻喉滐舌的后果。
柿子不宜一次吃得太多,尤其不宜空腹时吃。本来那时候就不够粮食,常常饿着肚子去上学,回来的路上就想着瓮里那透明清甜熟透的柿子。回来了就揭开盖子,搜一个两个吃下去,在感受美好的同时也担心会不会在胃里结出一两个柿石。
中秋前后采岗埝,是整个村男女老少整齐划一的活动,不用人提醒,不要人组织,有空就上浅山,尤其是早上。自然我是呼朋引伴一路张扬的。天还没亮就出发,摘完了还要上学,也带一点给自己喜欢的老师。
一次看到一个形状和大小像瓮一样的东西吊在灌木丛中,这个瓮色彩斑斓,一圈一圈的甚是好看。有人提醒,不要动,这是“狮头蜂”,要钉死人的。
我有点害怕,可经不住好奇心的推动,砍了一条三四米长的竹竿,蹑手蹑脚地靠前去,用树叶挡着,觉得已经藏得很好了,就用竹竿去捅那个彩色的蜂窝。伙伴们知道厉害,都躲得远远地看着,不断地提醒着。
蜂窝也不是很硬,韧韧的,一戳就破,被捅的蜂窝突然“嗡嗡嗡”响起来,原来狮头蜂被惊吓,一批批的从出口爬出来飞向天空,就像打仗的战士听到冲锋号,何止千只百只,那壮观的阵势和轰鸣摄人心魄。
“快走,快逃!”同伴拼命叫唤。
我自以为藏好了,安全,也是想把群峰出巢的景象看个真切,没有理睬同伴的叫唤和警告。
谁知,几只狮头蜂沿着竹竿过来,爬到我的脸上脑袋上,狠狠地扎了几针,我一声声惨叫,滚到地上。同伴死命把我拖拽,终于逃离,我连装岗埝的篓子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痛啊!肿啊!脸和脑袋很快肿得变形,眼睛也看不见东西了。
我是被同伴们抬回村里的。
一个没有去上工的阿婆用肥皂水帮我洗了脑袋,拔出来几根还带着一个个狮头蜂的肉疙瘩的蜂针。
父母下工回来时,我已经不哭,其实是不敢哭,我的冒险差点让父母白养了我那么多年。
三四天才消了肿,老师和校长也来了。
那一次,让我彻底对动物连昆虫和大自然产生了敬畏,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砍柴和摘松果,是我们每年冬天学校的劳动课程。
一听说明天去砍柴,所有的学生都会做着准备。磨刀,选好刀鞘,试着在腰间挂好刀鞘。选一双荆棘不易刺穿的鞋,再选一身粗布衣服,最好是补丁最多的。至于草帽是不需要的,上山时,拔一条藤条,缠几支树叶,做一个像解放军的伪装,骄傲地戴在头上,万丈太阳也奈我何?水就更不用带了,山林里的水清冽甘甜,渴了就趴下去喝几口,那种“汩汩”的喝水声至今怀念。
有一次,大概是离开学生时代很久了吧,回到乡下爬山,看到跳跃着的山泉,忍不住也喝了几口,半小时不到肚子就痛起来。我说这水质变了,同伴说“是你变了!”
砍柴,多数是去乳源侯公渡鸬鹚洞的山上,从我们这边上去,要爬过一个山坳。鸬鹚洞的山有很多大叶麻树,树上结了不少比板栗小很多的锥子,冬季会自己爆开,锥子自己掉下来,我们一举两得,砍了柴又捡了锥子。把锥子拿回家,烧热大锅炒熟炒香,上学的时候带一点慢慢吃,那就是最好的小吃零食了。
摘松果是勤工俭学的项目。松果卖了钱,有一小部分会拿来买饼干糖果或本子奖励给所有的同学。摘松果也是逞英雄的好机会,看谁爬得最高,摘得最多,这要配合,自己组一个小队,最好三个人,一个爬树,一个指挥和策应安全,一个在地上捡丢下来的松果。那时候安全意识不强,家家都有几个小孩,没现在金贵。也很少出事,人掉下来的情况很少很少。摘松果也是一个锻炼胆量和爬树能力的机会。现在很多小孩长在温室里花园里,就像饲料鸡,脆弱不堪,令人担忧。如果遇到战争,这些饲料鸡就会被敌人砍瓜切菜一样轻易猎杀。
现在想去摘,也没有松树了,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桉树,造纸的桉树,怎么也找不回当年的影子了。
3
父亲教了我们很多求生的办法,他自己就是一个掌握多种生存技能的人。
下河摸鱼,徒手摸鱼,不需要任何工具。
河水很清,没有任何工业污染,连农药都很少,那时候最厉害的杀虫要就是石灰。河里的鱼随处可见,各种各样的鱼在河里游来游去,大大小小,有鳞的,无鳞的。
父亲多数时候是在生产队收工之后,中午和晚上,晚上去得多一些。晚上去河里抓鱼叫“摸滩”。一般叫上十几个男人,大家只穿一条裤衩,嘴里咬一根鱼串。鱼串一头是磨利的粗铁线,另一头有一个眼,眼上穿一条两三尺长的小麻绳,麻绳的末端再横绑一条两三寸长的竹签做的棍子。抓到的鱼,用锋利的铁线一刺,穿进麻绳里,再推到末端,只要棍子不脱,鱼就不会掉。
十几个人,有时候二十多个人,赤着脚沿河边的道路而上,有时候走一里,有时候走几里,再统一下河,顺流而下,一直到自己村子的地方,又一起上岸。各人捕获的鱼各人自己要,没有收获的就当陪伴,就当洗了一场澡。当然,父亲会问谁没有,主动地分几条给他们。
我跟过几次摸滩,那气势着实吓人,大人们顺水而下,互相叫唤,互相应答,一是把鱼吓起来,让它们四处逃窜,利于徒手捕捉,另一个意思是清点人数,让大家互相知道谁在那个位置,有没有掉队的。
在我们那条河边的十几个村子中,父亲的抓鱼技术是第一的,是唯一,不是之一。父亲从来没有做过空手而回的时候,每次摸滩,捕获最多的是他。我记得有一次鱼串满了,一时找不到装鱼的东西,父亲摸到的鱼就给别人。我问父亲等一下回去他们会不会把鱼还给我们。父亲说“以后会还的。”我急得哭了起来,觉得太亏了。
以后摸滩,我就会带多一两条鱼串。
串鱼也讲技术,也要学习,两个地方不能串,一是鱼肚子,鱼肚子肉软,容易崩缺;二是鱼鳃,鱼鳃容易串,但鱼鳃也容易崩缺,一崩缺,鱼就会被河水冲走,晚上看不见,崩缺了也不知道。要串在背部肉多结实的地方,还有一个意思就是刚刚抓到的鱼不一定都死了,串在结实的地方,鱼就算没死,也挣扎不脱了。
捕杀野兽,在散文《狩猎的夜晚》中,我详细地把我随父亲夜晚上山狩猎的经过做了描述,这篇散文被多份报刊发表转载。
那时候是可以拥有一枝猎枪的,不是那种简易而轻便的“雷鸣灯”,而是传承了百年不止的“火铳”。火铳的操作,是带着危险的,火药和铁砂以及弹条都是从枪管的口填充进去的。一般情况下,填充火药后,再填铁砂,这是打鸟和小动物的操作,如果要打大一点的野兽,如水鹿、黄猄或野猪,就要放弹条。老虎是没人敢去对付的,见了老虎谁都会想办法躲避,见了老虎粪便或脚印,都会没命奔逃。一寸之内的弹条,是一根钢筋硬生生想办法截断,再把断面磨得光滑,不至于与枪管有太多的摩擦与阻滞。也有人熔铁锻造弹条。铁砂和弹条一般不会同时放进枪管里去,这样很容易阻塞导致炸膛,不但彻底破坏了火铳还容易伤及开枪的人。
火铳的激发,也是落后,不是当代的手枪、驳壳和步枪的装置,只要手指一勾就可以了,简单而安全。火铳的激发,是在枪管的最底部靠近枪托的位置,打一个小孔。小孔处放一个“结子”,相当于点爆炸药的雷管,掰起的打击结子的东西叫“鸡”,这个“鸡”,要等到看到猎物才掰起,叫“掰鸡”,瞄准后,一样的像步枪一样一勾,“鸡”打在结子上,结子点燃,烧到枪管里的火药,把铁砂或弹条迅速送出枪管。
打火铳是不能像打步枪那样瞄准的,结子的点燃会产生飞溅的烟火,如果像步枪那样瞄准,十有八九会弄伤眼睛或烫伤脸。打火铳时,看见猎物,两只手把火铳指向猎物,伸手的同时勾下“掰鸡”,那姿势有点像抗战剧的神枪手。
我父亲在围猎中,常常会多分一份,一般是猎物的头,打到野猪,就分一个野猪头,打到水鹿就多得一个水鹿头。那是古时候传承下来的规矩,谁打的猎物,谁就得到奖励。
有一次,我父亲与一个大爷同时对一头两百多斤的水鹿开枪,水鹿应声而倒,两个人同时说“我打中了!”如果两个人同时打中,就两个人共分水鹿头,这种情况是偶有发生的。队长问“你们打中哪里了?”大爷说他打中了水鹿的肚子,我父亲说他打中了水鹿的头,应该是右眼的后面。结果经过大家的查看,肚子没有抢眼,除了右眼后面的抢眼,再没有其他伤痕,大爷打偏了。大爷心悦诚服,结果我父亲还是把鹿头分了一半给那位大爷。父亲对我说“半个鹿头换兄弟的情分,值得。”
我们村有几十枝猎枪,农闲时,或是节日,或是农作物被被野兽损毁时,或是做山工发现野兽时,我们村就会在队长或族长的指挥下进行围猎。
围猎是极其危险的集体活动,所以指挥者有胆有谋还要懂得人员的布局,要把安全的要素考虑进去,打不打得到猎物没问题,最要紧的是狩猎者的安全。很多时候猎物就在跟前,也不能开枪,为什么,因为猎物后面正好追过来一个或几个人。这时候只好放过猎物,等猎物过去了,再从后面开枪。
我们村没有听说过围猎出过状况。
隔壁村,有一年春节围猎,一个吝啬的社员,带了一点过年的糕饼,怕别人分吃,就自己钻到山坑的底部藏起来偷吃。一个社员听到山坑底部的声音,以为是野猪啃食芒杆,这个社员听声辩位的能力太强,隔着树叶茅草瞄得准准的打了一枪,结果酿成大祸。
尸体抬回村里的晒谷平,村长喊“今天参加围猎的来登记”,是要参与围猎的人分担赔偿,一个游手好闲者以为有野猪肉分,“我!”结果他也出了一份赔偿,这就是冒功的下场。
上世纪九十年代,所有的猎枪被收缴,个人,普通百姓不准许持枪,包括鸟铳。
米国三亿多一点的人口,民间有两亿枝枪,几乎天天有枪击,每年被枪打死的有四万多人。
如果我国允许老百姓持枪,不知会不会出现米国那样的状况,我觉得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装“狐狸筒”,装“雕塔”,挖芒鼠,捕蛇,抓石蛙。
采药,薯良、山苍子、金樱子、金银花、老虎须根、黄机子、千斤坠、野葛根,很多很多。
我长不高,除了营养严重不够,还有就是父亲说的“压坏了”。那时候生产队烧石灰,我就去挑石灰石。从打石场到石灰窑头三百米,我自己体重才七十斤,挑的石头一百二十斤,为了挣点工分,拼了。
生产队烧砖瓦,我就去割茅草,一担也挑一百多斤,硬顶,死扛,一有空就去,没有人指使和逼迫。
4
小时候没有发育,可天性使然,也能够分辨美丑,见了靓女也会心跳加快,当然不是长大后的性冲动,就如见了几十条鲤鱼在河里游荡一样,心率绝对超过一百八十。
能够让我多看几眼的姑娘(现在都叫靓女)只有两个,一个是自己的姐姐,另一个是地主(解放后划的阶级成分,如地主、富农、中农、贫农、雇农等)的女儿阿娇嫲。
叫阿娇嫲是地主的一种智慧,地主有文化,读过老书,如果是在旧社会,肯定会把自己的女儿唤作“丽娜”或“飞燕”之类高尚且娇媚的名字,但如今被人打倒还受到永久的监管,只好给心爱的女儿叫一个低贱粗俗不堪的烂名。他知道自己和后代再也与高尚和富足无缘,连尊严都被无情践踏,能够活着已是万幸。
可老天爷偏偏与他开玩笑,阿娇嫲这个名字对应的却是如花似玉落落大方的女儿,他相信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爱打洞”,相信“王侯将相有种”,那就是现在说的基因遗传。自己老婆这么漂亮这么有修养,自己又是曾经的多么风流倜傥,孩子怎么可能一下子变得粗俗愚钝?
阿娇嫲比我大几岁,五八年的吧。高挑,身材妙曼,还没有成年就已是一个美人坯子,这惹来了众多的羡慕和称赞。她家也成为各类人员的聚集点,用现在的话那里就是网红点,阿娇嫲就是十足的网红。
阿娇嫲的父亲知道人越来越多的原因,他预判这不是一件好事,甚至还会演变成一场不小的灾难。他理智,清醒,可没有改变的办法。他知道《小二黑结婚》,知道里面的主人公的美好结局,可自己,自己的女儿,太惹眼,出生得不合时宜,来错了地方,投错了胎。
阿娇嫲喜欢与我姐姐大玲子一起,那时唯一开放的是地主的儿女也可以上学,可保送上大学和当兵则绝对没有份,招工也不会有他们,总而言之,一切与政治有关的好处与福利都与地主成分的家庭无关,一切上升的渠道都被彻底堵死。
在偏远的山村,在远离城市一百多里地的乡下,开放着一朵美丽的鲜花,本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可特殊年代的特殊环境,这朵花开得战战兢兢,充满了危险。
阿娇嫲渐渐长大,她知道自己的与众不同,别人看自己的眼神不同,女的热辣,男的热情,老的赞许,年轻的羡慕。她也知道有的男人眼神的异样,可她心如止水,没有微澜。她知道自家的处境,知道父母的尴尬和窘迫,知道他们一家的社会地位。
那时候出工,晚上才记工,生产队指定一个人或两个人在指定的地点,点着灯给大家记工分,张三早上干什么上午做啥活下午去了哪里,自己报给记工员,像选举唱票,记工员听得清楚,其他等候记工的社员也听得清楚,没人敢虚报冒报。
记完工分,有不少人就去阿娇嫲家,里面坐不下了,就拿自己带来的凳子坐在门口,像开会。那时候还没有电视,各家也没事可做,有事做也会被揭发出来,干私活是要被批斗的。
阿娇嫲的两个哥哥表面木讷,为人老实,估计也是装的,情势所迫,夹着尾巴做人吧。后来文化大革命结束,地富反坏右全都解放,我们村第一个推着单车走街串巷收买鸡毛蒜皮烂铜烂铁的人就是阿娇嫲的哥哥们,那觉醒的速度那出手的力度,贫下中农们永远赶不上。自然,后来最早起楼房买汽车在城里置物业的也是阿娇嫲的哥哥们。
那是后话。
阿娇嫲长到十八虚岁,也就是我十三岁十四虚岁那年,人标致得风采逼人,诱人的青春气息又厚又粗的衣服都掩盖不住,可她还是一样的低调,不敢主动与男人尤其是村里的年轻男人打招呼,对头遇见了,也是草草照个面避让着。
有一次,我跟我姐姐大玲子去到阿娇嫲的闺房,那闺房就是一间平常的土屋,一张木床,一番席子,被子也是非常的老旧,蚊帐是黄的,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了,还打了几个大大的补丁,补丁还是布的。
两个女青年,大姑娘,唉声叹气了一回,阿娇嫲突然拿张木凳叫我坐下,非常认真郑重地问我:“老弟,你说姐姐好看吗?”
“好看,要不是我还小,我要娶你。”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把自己想了很久的心里话随口说出。
阿娇嫲一下子把我扯过去,紧紧地搂抱着我还瘦小的身躯,一滴眼泪脸滴在我的脸上,滚烫,带着她诱人的温馨。
我预感到有事情发生了,最起码,有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我没有说话,以我当时的经历,也说不出一句有用的话,至于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毕竟自己是懵懂的,连荷尔蒙都还没有成熟。
“姐姐要嫁人了。”她把脸贴在我的脸上,轻轻地摩擦着,摩擦着。
我一下子把她推开,“嫁给谁?”无疑是质问,带着愤怒,也带着害怕。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娶她,可娶她的是谁?我怎么迟生了几年,要是我与姐姐大玲子掉个个,多好!
阿娇嫲很平静,“老弟,你姐姐也在这里,姐姐不会把你吃了。帮姐姐做件事,修一修姐姐的眉毛。”
她也拿一张凳子与我对坐,递给我一把夹子,像小小的指甲钳,说是她妈妈藏起来的旧社会的东西,就只专门用来修眉毛的。
她拿出一个粉盒,这当然是之后我才知道叫粉盒的。打开,里面有印油一样的泥膏样的一层,只是不是红色的而是白色的,表层有面粉似的白粉。这是一种脂粉粉盒,也应该是老旧的物品。她用手沾了一点白粉,均匀地涂在两道眉毛里,然后说,“老弟,你来吧,把多余的眉毛拔掉,爱怎么拔就怎么拔。在旧社会,你拔了我的眉毛,你就是我的男人了。”
“别吓唬弟弟,旧社会是相公才有机会帮女人拔眉毛修眉毛,与你说的反过来。”我姐姐纠正她。
李商隐的诗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古人共剪西窗烛,也有可能共修弯月眉。
我得以有幸这么近距离看着阿娇嫲,而且夹她的眉毛,左手一定要扶着她的脸,这样才能衬着力,才拔得准。
那时还小,如果是过几年,或者是现在,我肯定把持不住。
姐姐大玲子后来告诉我,阿娇嫲在本村有相好的,就是队长的大儿子。两个人真是两小无猜,说得上青梅竹马,到了今年,两人已是情投意合,如果不是阿娇嫲成分特殊,都要谈婚论嫁了。
队长和我父亲,对地主老财特变关照,几次要拿去公社批斗都被队长和我爸爸唱双簧推掉,要么说病了,要么就说进了煤窑,要么就说进了深山扛木头。
对要打阿娇嫲主意的人,也是想尽一切办法提醒,甚至不怕得罪,也要把他们岔开。
近一两年,有三个人不断接近地主家,目标就是阿娇嫲。
一个是大队民兵营长,已结了婚,小孩都会打酱油了。见了阿娇嫲,惊为天人,从此隔三差五找借口来阿娇嫲家,当然是以批评教育阿娇嫲父母为由,口中说得是阶级斗争的理论,唱的是继续革命的篇章,眼睛却不停地在阿娇嫲身上尤其是胸口上转悠。
阿娇嫲对我姐姐说,“营长的眼睛瞄得我不舒服!”
第二个是放电影的老张。老张和助手原本住队长家,一个月一次,吃住都由队长包了,年终生产队会结算补偿。可一次放电影时,老张无意间看到了阿娇嫲,之后进我们村放电影就不住队长家了,而要住阿娇嫲家。大家都知道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但队长也不好出面说什么,地主就更没有话可说。老张对地主说,“我会叫队长双倍记账的,我是谁!”
阿娇嫲有一次哭着对我姐姐说,“那个老张,说教我放电影,摸我,摸我的腰,摸我的奶子。好在我妈妈时时防着,咳嗽一声,把那个臭老张吓跑了。”
还有一个角色大一些,是公社保卫组组长,姓刘。他手中有权,没有派出所时,一个公社的公检法权力集中在他一身,说斗谁就斗谁,说办谁就办谁,权力熏天。
一次地主在公社礼堂挨斗,阿娇嫲在台下候着,以便随时照顾跌难的父亲。保卫组长看到阿娇嫲,叫她过去,知道是地主的女儿时,说了当时阿娇嫲听不懂的话“有这么标致的女儿,还他妈的来受这阎王罪?蠢货!”
地主知道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没安好心,女儿恐怕难逃其手。回到家里,几天唉声叹气。
果然,之后保卫组长成为地主家的常客,借口很多,办案路过,讨碗茶喝,什么看看地主改造得怎么样了,什么摩托车坏了,找村子的人修一修等等。
地主改变不了什么,只好由他,只是早就跟阿娇嫲打好底,说那个保卫组长是条狼,要吃你的狼!
阿娇嫲父母防范很严,三个色鬼最终没有得手,可真的是女大不中留啊,地主托旧社会的朋友,在北江市物色了一个三十多岁的跛脚的在棉纺厂看仓库的男人,好在这个男人没有结过婚,也没有不良嗜好,自己有祖上留下来的几间房子,等到改革开放后都做了租铺。
阿娇嫲舍不得队长儿子,与我姐姐商量,要把第一次给队长的儿子。我姐姐说万万不可,以破败之身嫁人,得不到夫君的尊重,哪有什么幸福可言。
阿娇嫲哭得死去活来。
临离开,她要我姐姐带我过去一趟,还是抱紧我,这次他用了很大力,眼泪婆娑,说,“老弟,你怎么不早出世几年,姐姐也是舍不得你啊,小了点,小了点,让姐姐亲一口,啊?”
不止一口,我都被亲晕了,我也哭了。我觉得她的胸口很有弹性,靠上去很舒服。
我的性意识,就是那次被阿娇嫲激活的。我姐姐在边上,我把觉醒的冲动死死地压迫着。
5
阿娇嫲出嫁那年,我离开家乡去了几十里之外的中学上高中,接着上大学,毕业后留在城里工作。
遥远的故乡其实从距离上来说并不遥远,尤其是现在的路顺畅,开着私家车,慢悠悠一两个小时就到。
回去,物是人非,相识的人也渐渐离世,不少人家也逐步进城,十室九空,自己也垂垂老矣。
小时候的欢乐,怎么也找不回,小时候玩耍的场所都已面目全非。
想起来时时心跳的阿娇嫲,也几十年没有再见。也许命运的安排才是最合理的。如果当年阿娇嫲抗争,嫁了村长的儿子,结果不一定美满,因为村长的儿子一直在家耕田,没有跟上时代的步伐,洗脚上田进城发展。
我也许被狮头蜂蜇了几针,得到了一些昆虫的毒素,反而开了窍,走出了大山成为有点名气的作家。
故乡的遥远,是时代的遥远,是记忆的遥远。
2022年11月23日—24日于韶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