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节我又回了湘西老家,在那儿呆了半个月,这是我调到杭州后在家乡住得最久的一次了。
似乎老天垂青我,年前年后的天气竟然出奇的好,基本是千里无云、阳光万丈。
我按照我在杭州时就想好的秩序有节奏有规划地完成着我的心愿。
先是去了村子对面烂水冲背靠的高山——云盘坡,去瞻仰我的太太太爷爷高山公,听说一百多年前,他壮烈地死在那座山上。高山公是我们村的奇迹,在村里男人人均只有一米六左右的年代,他却猛长到两米多,鹤立雀群的高山公力气格外大,后人把他说得很神,说他常把牛抱去溪里洗澡。说他一次过溪,脚一踏上石板,石板就从中断裂了,他摔下溪,砸了又深又大的一个坑。说得最神的就是他带领村民抗击长毛(太平天国)的事。因为他人高力气大,村民把他推为首领。在长毛杀过来的时候,他们躲到山顶,占据了战术上公认的有利地势。战壕由几百块大石头垒成,全是高山公亲手搬上山顶的,一块石头上,还有高山公的五个指印呢!不幸的是,高山公指挥无方,长毛攻上来,村民几乎全数被杀死,尸体成堆,血流成河,惨壮之极。
如今,曾经撕杀声震天撼地的血红战场,在岁月的洗荡中,已完全涤尽了当年的硝烟与血腥,古时的战场,已被齐身高的黄毛草遮盖得面目全非,如果不是因为知道那段历史,这地方除了宁静、平和与自然外,一丁点火药味儿都闻不到。
我扒开毛草,问父亲,哪块石头上有高山公的手印,父亲说早没了,可能是风蚀掉了吧!我轻轻地抚摸着每一块石头,心似乎飞到了高山公的年代,触到了高山公临终前仍义愤跳动的心!
又是艳阳高照的一天,我决定完成此次回乡的最大心愿——去外婆家看看。
尽管母亲兴趣不大,我仍赖着她带着我们一家三口去了趟外婆家。外公早已去世,外婆也去世两年多了,三个舅舅在城里,八斗村里,只有大舅还留守在祖地上。我大包小包地拎着礼物,不是想摆排场,只是想借机孝顺一下年迈的大舅夫妻。那儿,大舅成了外婆生命体系中唯一让我牵挂的人了。
大舅敞亮的笑容中,棱角分明地跳动着外婆特有的亲切与慈祥,我陶醉地夸张地叫了一声“大舅舅”,他眯笑的眼拉成了两条缝,嘴角上跳动着欣喜与幸福。
趁着大舅夫妻做饭的当口,我请求母亲陪我们到处转转。我说,我要把外婆村所有让我想念的风景全拍进相机。虽然大舅夫妻也许无法理解我的这份心思,会觉得我出格的行为多少有些小题大做,但他们却一脸豁达的笑,他们知道,不能把乡下的条条框框套在城里人身上。他们宁愿相信,他们有文化的城里外甥女所做的一切都是有道理都是对的。
绕着外婆村转了一大圈:小路、山头、菜地、木屋,每去一处,拍下照片,感慨一番。拍的照片越多,心就越是发涩,鼻腔深处,酸得有些麻痛,“物尚在,人已逝。”叹息无声,沉重而悲凉。
那块外公经常做活的菜地种上了油菜,母亲说这块地现已是别人家的了。我久久地盯着这块虽已过多年仍依旧形状不改的梯形菜地,眼前依稀浮现出那幅永不褪色的画面:每次去八斗村,总是只见木屋前抽着老烟的外婆,而外公,准在菜地里干活。我们撒开两腿,直奔半山腰的梯形菜地。外公蹲在地里,不是在拔草就是在松土,“外公——”我们边往下冲边叫着,外公总是立马扔下手里的活儿,兴许是腰痛的原因吧,他弯弯地站着,象把镰刀,欣喜地望着我们大声招呼:“儿嗯,跑慢点——当心摔跤哦——”外公的笑容荡漾在满脸的皱纹沟里,柔和的眼神,盛着千般疼爱万般娇宠……在外公面前,我们被贫穷打上的自卑印痕,飘散得无影无踪。只有外公,才能让我们无忧无虑,尽显童儿的瓷意、顽皮。
我让母亲站到菜地中间去,一连拍了好几张照片。母亲那酷似外公的微笑突然间牵痛了我的心,我擤了擤鼻子,眼睛定了好一会儿,才稳住情绪。
从山上回来,我们特意走到小时候来外婆家必经的小路上,小路已经变了样,有些路已被毛草树枝遮掩阻挡,好几段路已变成田地。我愤愤地想:难道我们不走了,就没人走了吗?
穿过那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林间路,外婆屋跳进眼帘,啊!外婆的木屋怎么变得如此破败不堪?吊角楼蹋了,连走廊也蹋了,一个硕大的黄土堆,瞬间掩埋了我对于外婆屋所有的心醉的记忆。我们被阻在外面,与外婆屋恍如隔海之遥。我不死心,决定从后面的屋沿水沟走过去。沟里长满了杂草,厚厚的树叶零乱地落在上面,土坎与屋壁间结满了大大小小或规则或零乱的蛛蜘网。
我踩在一截已朽烂的木头上,透过落着厚重灰尘的小窗口往里望。“我看到外婆的床了!还有水桶、木凳!”我欣喜地拿出相机,伸进窗口,不同角度地连拍了好些照片。景致虽然败落凄凉,却尤有几分古色古香的历史的味道,每一件物什,都仿佛在诉说外婆曾经的生命故事,听起来,那么的动听、美丽。
转悠到一家人门口,一个年轻女人喊我妈“姑姑”,我定睛一看,眼熟,却不知她是谁。母亲说,那是开升舅舅的女儿雷英,我叫道,是雷英啊,真有些认不出来了。和雷英聊了好多话,聊她的婆家、男人和小孩儿。她很开朗,完全看不出小时候的胆小与腼腆,正说话间,雷英的母亲我的堂舅妈颤崴崴地从屋里走出来。堂舅妈比我妈小十来岁,看起来却比我妈年衰柔弱多了。临走,我提出一起拍张照片,没想到堂舅妈一听说拍照,立即惊慌地闪开。我正揣磨着她怪异行为背后的原由,她说话了,我不能拍照,我身子很弱,闪光灯闪起来,我会心痛的。我还以为她依然忌讳旧社会人们所认为的拍照能把魂摄了去,没想到竟是柔弱到了连闪光灯都会对她造成伤害的地步。哎,这深山农村的女人哦,谁不是苦命人呢?生病没钱治,生生地挨着,直到一点点耗死。
本想再转转,听到女儿喊累了,我只好收起心,回到大舅家。
大舅妈坐在灶后烧火,大舅正烧着鱼,桌上已经摆了好几道菜,香得让人直流口水。饭后,我要了一袋红薯,那是大舅年前专门为我藏在窖里的。临走,大舅硬是塞我女儿一百元压岁钱,我没有拒绝,笑眯眯地让女儿收下。其实,我有自己的算盘:我绝不会收老人的钱的,但当面拒绝,会伤了老人的心。过后我会把这钱给我妈,再添上几百,让她日后再给大舅就是。
外公外婆虽然不在了,但总算还有个大舅大舅妈可以探望可以孝顺,我欣慰地笑了,对于外婆村,又有了新的亲情牵挂。
2009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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