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看见他们了。
在我每天上班下班的院子，他们的到来总是把宁静的气氛搅得紧张兮兮的。这时坐在电脑前敲打文字或者正走在去收发室拿报纸的我，也感觉原本舒畅的空气突然变得凝重起来。他们是怎么进来的？院子的大门时刻都是敞开着的，谁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就进来了。他们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三五几个人，有时十几二十人甚至更多。一个人的时候，如果不留心观察，是不容易发现他的。但是，如果他们是三五几个，成了一群人，那必定是一眼看出来的。倘若来了十几甚至几十人，那不用看，只听院子里保安“咚咚咚”的跑步声，只听他们大声小声的嚷嚷声，就知道他们来了，也知道他们是谁了。
他们是谁？他们有时是我熟悉的父老乡亲，有时是我陌生的下岗工人，有时是我也曾经骂过恨过的城市“钉子户”，有时是我那些似曾相识的委屈者、冤屈者……他们大多衣服不甚光鲜，有些是穿着陈旧的且打了补丁的衣服，有些裤脚还是挽着的，一边高一边低；有些是穿着那些小城不再流行的解放鞋，鞋子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黄泥巴，也有穿了皮鞋的，仿佛是多年前流行歌曲《一双旧皮鞋》里唱的那样“他乡里跨过冰雪的疆界/踏着长路与短街/始终靠紧我不怕风霜阻/是这双旧白皮鞋……”。他们穿的不是白皮鞋，不是歌声里唱的父亲的那双饱满亲情的旧皮鞋。他们的皮鞋像他们饱经风霜的脸，没有一点光泽。他们的进来常常是毫无章法的，因此，很容易被院子里那些穿着制服的保安发现。他们是谁的身份一旦被确定，立马就有保安围上来，这些保安为了饭碗不得不围在他们身边，有的还手拿对讲机在向什么人汇报或请示着什么，更多的保安则围着他们在说着，他们也在说着，慢慢地声音嘈杂起来，渐渐地声音大了起来；紧接着，比保安更强悍的公安也来了，于是院子里的气氛就骤变起来，变得异常的紧张与凝重。
他们有的不止一次地进到这个院子来。院子里的一切他们熟悉得很，比如那些树木，那些花草，长时间地立在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这些花草树木不说话，长久地立在那里。当他们每次进来时，当他们每次进来后又很快被人驱赶时，他们就想，如果自己也像这些花草与树木，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自由自在地生长，那该多好啊！可是，他们没有这些花草树木这么幸运，原本生活平静的他们，突然在某天醒来的时候，自己的房屋说拆就拆，自己的工作说完就完，自己的权益说没就没，自己平白无故地受人冤屈还不准说话。他们突遭这样或那样的变故之后，头上的一方蓝天不再飘荡白云，脚下的一方田土不再生长庄稼。他们原本温馨的日子像骤遇强劲的西伯利亚寒潮，所有的梦想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所有的希冀在一眨眼间被击得粉身碎骨。子女的哭声，妻子的责难，就像自己嘴口吐出的烟圈，一缕一缕的缠绕着，一圈一圈地升腾着，心头的忧伤挥之不去。
我不知道他们具体从什么地方来，更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知道了这些又能怎么样？他们从我熟悉或者陌生的乡村走来，从我天天必经的街道走来，他们也许在进院子的大门时曾有过片刻的犹豫，他们看见挂在院子大门两侧的牌子，心生了些许胆怯，进去还是不进去，于他们而言这也是一个问题。他们终于进来了，有时像风，有时像雾，有时像雨，院子里那些静谧的花草树木也因他们的到来而不再平静。
每每行走在院子里时，我看见了他们。他们也必然看见了我。只是我们不认识。有时，我和他们会迎面走来，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我听到了他们询问声：“请问……”他们还是懂得礼貌的，并不像有些人想象的那样说他们是一群“刁民”；他们有时还会向我多问一些问题，向我诉说他们遭遇的不公或深受的伤害；他们的声音就像几十年前我生活在乡村里的泥土，憨厚，朴实，眼睛里并没有透出狡黠的光来。遗憾的是我常常不能给他们以满意的回答，或者不能与他们说一些真实的话。我承认我人微言轻，不得说些善意的谎言，以此方式来保护自己。我也害怕倘若我一不小心，终有一天也会落到他们这个地步。所以，一直以来，我为我心藏这个小小的私心而自责不已。
我从不怀疑他们进来的动机与目的。其实我没有怀疑的资格与权利。我的父辈也和他们一样曾拥有土地和庄稼，我的许多同龄人也和他们一样曾站在岗位上辛勤地工作，我的乡邻和街坊也和他们一样曾快乐地生活，但不幸的是，他们在某一天醒来，突遭人为的灾难，土地失去了，房屋倾圮了；工作失去了，权益损害了……从此，他们的心灵备受折磨与煎熬，他们最终在无可奈何中选择走进这个院子，走进这些连自己都不知道大门朝哪的机关。
院子外面，是这座小城最繁华的街道。小城的日新月异，小城的繁华喧闹似乎与他们无缘。他们以疲惫的身躯穿过小城，忧伤的背影晃荡在小城里；他们以匆匆的步声穿越小城，常常成为小城不和谐的音符。没有人会知道他们的内心是怎样的一腔欲哭无泪，他们只能以这样的方式为自己“申诉”，为命运“抗争”。
我不知道，如果这个院子对他们的到来继续驱赶，如果这个社会对他们的不幸继续冷漠，如果这个世道人心对他们的忧伤继续麻木，我们当中的每个人，也许在明天，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也会在毫无防备中替代他们，复制他们行走的轨迹，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分子。我们的忧伤不仅会弥漫在小城的上空，而且会窒息我们的心灵，让世界和人生不再美好！
他们是谁？——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名字叫做“上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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