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天都带着跟灵魂一样扭曲的微笑出现在C镇的办公室里，这为他赢得了很好的工作评语。作为C镇A集团公司年轻的出纳，他唯一的工作经验是，当你踏进办公室的那一瞬间起，原来的你就已经死去，你只是这个庞大而空虚的集团里的一个人性化的收/付款机，密码掌握在公司老总的手中。下班后回到家中你才可以慢慢地找回自己，然后大口大口地喝水，尽管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但他早已经习惯了，在海水中漂游了一天，然后疲惫地爬上岸来。
心灵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最起码他有一份稳定而不菲的回报，让他可以在C镇的大街上买来足够的吃喝，而且有了安身之处，有基本的闲暇去睡觉和做梦，除了这些，他还能企求命运给他带来什么？只是那整天泡在海水中的微笑一定是松软而苍白的，不过，谁又会在乎这种廉价的微笑呢，谁也不会，在一个机器出纳面前，每一个人都只在乎自己心中的目的。
风光的时候，集团公司曾经像个媚俗的爆发户一样，腆着个大肚子在C镇四处投资成立子公司。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四十秋，天气陡转，那些先天不足的子公司一夜之间纷纷凋零飘落，最后只剩下集团公司总部十几个无处可逃的管理人员，灰不溜秋地守着那一堆庞大的债务艰难度日，一边缅怀昔日的辉煌，一边感叹世态炎凉。
那天上午，办公室进来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很努力地笑着来要钱。公司在三年前的一次集资活动中欠下她三千元的债务，这个礼拜她已经是第三次登门了。她说她丈夫也下岗了，也是一分钱补助都没有，过几天她丈夫想到别处去找门路打工，想来拿五百块钱做路费。
从她那久未修整的头发和随便的穿着上可以看出些生活的压力，看来她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耕耘自己身上的外在美了，尽管才三十岁左右。
他很清楚保险柜里还有二万块钱现金，但没有指令是取不出来的，指令在老总那里，自从集团公司没落后，老总就已经转入地下，神出鬼没，谁也不容易找到他。而且凭他的经验，这样的债务是不可能支付的，否则，他跟别的员工都得自带伙食费来上班了。
他微笑着说没钱。他的微笑像一张白纸一样苍白空洞。 那个女子显然还想在那张白纸上作些文章，一直站在他的面前说个不停。
他微笑着说真的没钱，然后低头看报纸。女子终于沉默下来。
他等着她失望地离去。
办公室里还有一位管财务的副总和一名会计，他们也都不说话，他们也都无权说话。
突然，那位女子在他跟前抽抽嗒嗒地哭泣起来。
他心理顿时涌起一阵异样的滋味。或许是碍于面子，副总假装着问了一句：是不是真的没钱了。他只好再次微笑着说真的没钱了。
他知道，他的微笑已经被那哭泣揉皱得跟一团垃圾差不多了。
他突然觉得比那位女子更加的虚弱。以往他碰见过各种各样的讨债人，不管债主如何说骂，他都能机械而平静地去应对，说到底他就是一个上了密码锁的保险柜，主人不发出指令再怎么折腾也是白搭。这是理所当然的。
可这次他觉得心里有些东西在挣扎着想要复活，他必须拼命地压抑着，非常难过地把自己禁锢在那张报纸面前，绝不敢抬头看那位女子一眼。
那女子终于失望地走了，副总和会计开始取笑他，说他把那女人怎么了，弄得人家哭哭啼啼的。
他心里像是吃了苍蝇一样难受，找了个借口走出了办公室。
外面依旧阳光灿烂，他徜徉在C镇略显空旷的大街上，突然发觉，脚下的身影竟然是如此的猥琐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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