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一定不记得我了。
那时候，我是那么庞大，而你是那么瘦小。我被你爸爸的猎夹夹住了脚，你背着他把我放了。你放我的时候，流着泪。你看着我被铁夹夹得鲜血直流的脚，你心痛，你全然不管我其实是只很凶的老虎，是吃人的老虎。你对我说，你走吧，我爸就在后面来了，快走，别再回来，这里很危险。
我一边跑一边哭，一边在心里复制你的样子。我告诉自己，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你，在所有的生死轮回中，要永远记着。
十年后，我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而你长成了大姑娘。在我闭眼的那一刻，我能想到的最后一副画面就是你，我要把你的样子再刻画一遍：你的非常明亮的眸子，你的闪着善良与智慧的眼神，你的眉心中若隐若现的胎记。
其实，我可以等到再投身老虎的机会，但我怕时间太长，会忘了你的样子。
为了早日见到你，在天气转热的气浪中，我逮住个最容易转世的机会，毅然告别了虎家族，奋不顾身地跳入水塘，混身于成堆的蚊蛾幼虫中，忍受着恶臭与寂寞，最后与它们一起飞离水面。我讨厌那对翅膀发生的嗡嗡声，一点儿也不美，我多想发出我前生那威震森林的咆啸啊，可我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唯有那对龌龊的翅膀发出那令人反感的噪音。
我没有跟着大部队飞，我不认为自己是它们的一员，它们吃腐食，刨垃圾，吸动物血，十足一伙败类。
为了找你，我四处飞奔，好几次差点被当成喝人血的蚊子打死。每次从别人的指缝里逃生，你的形象就会更清晰一些。我不敢忘，不能忘，不想忘。我不会忘记自己转世成蚊子就是为了快些找到你。
天哪，我终于看到你了！你在阳台上晾衣服，你的眸子是那么明亮，眼神是那么善良，你眉心的胎记，还是那么美呵！我轻轻地，轻轻地飞到你背后，停在你的头发上，我不敢扇动翅膀，我不能让你听到一丝声响。当然，我不是怕你听到声音后打死我，能死在你手里，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我依在你的头发上，跟着你进了房间。你累了，于是你靠在沙发上打盹。在你的呼吸开始变得很均匀时，我飞离了你身边。我停在你电视机上放着的干花花蕊上，静静地看着你。忆着往事一幕幕，心中无限感慨啊！那个善良的流着泪的小姑娘，现在已经为人妻为人母，而我，已经从一只虎变成了一只蚊子。你，还记得那只被猎夹夹住的伤虎吗？你一定不记得了。呵呵，不记得没关系，只要我记得你，记得你的恩情，就足够了。你动了动，我慌忙缩起身子，生怕被你看见。其实，你不可能看见我，因为我很小，因为干花的花蕊是黑的，和我的颜色一样。但我怎会这样怕被你看见？让你看到我有什么不好？不！不好！我不再是虎，我是一只蚊子，一只让人讨厌的蚊子。我不能忍受你看见我时那厌恶的样子，我宁可一直不被你发现。
我一直在你身边生活着。你睡着的时候，我就活动一下身子，轻轻地停在你的衣服上、头发上，近距离地感受你的气息。真好闻，我简直陶醉了，真想在你的脸上轻轻地亲一口，但我不能，不能，你那么美，那么纯，我到底是从池塘里飞出来的，我怎能让你受一点点污秽？
不好！有一只蚊子停在你手上，它正准备将吸嘴刺入你的皮肤！它很健壮，肚子里吸了好多血，但它贪得无厌，居然还想喝你的血。我飞快地扑过去，狠狠地用翅膀扇它。我不怕它嫉恨我，我本来和它就不是同类！它狠狠地回过身，用翅膀拼命打我。我知道我打不过它，但我一定要打败它，我要让它永远不能飞到你身上来伤害你。我与它展开了一场生死搏斗，它恨透了我，恨我的多管闲事，恨我不帮同类却同室操戈。它不懂，它不懂我并不是真正的蚊子，它不懂我心中澎湃的情。正当我几乎要颠覆它的意志时，你醒了，你张开了眼，好美的一双大眼睛啊！你是被嗡嗡声吵醒了吗？我在心里问。对不起，没能让你继续美梦。我失神地望着你，以至于你的手掌拍向我们的时候，我根本来不及逃跑，或者真是我不愿意逃跑？那只蚊子眼疾手快，在最后一刻从你的指缝里挤了出去，而我，整个被你拍在了手心，成了一张照片。
你吃惊地看着手心，怎么没有血？
我真想告诉你，告诉你我从来没喝过动物的血，我只喝水，喝干净的水。
在灵魂离身的那一刹，我笑了。
能把生命献给前世的恩人，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2010年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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