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的地方是个只有五六万人口的小城镇，城镇里存在着一个特异的群体，他们多的时候能有十几个，少的时候也有四五个。他们总是俯首低眉，或踽踽独行，或超然静坐，仿佛一个个隔世的幽灵，散布于这喧嚣的大街小巷之中。
大家称他们为“癫佬”，精确一点的称他们为“精神病人”。
他们没有亲人，或者更准确地说，没有谁来承认是他们的亲人，谁也不知道他们的来历，从他们偶尔吐露的只言片语看来，本地的和外地的都有，一种特殊的疾病把他们的履历背景涂抹的干干净净。他们似乎是最简单的人，刚刚跨过动物与人之间的那条分界线；他们又是最复杂的人，谁也不知道他们那蓬头垢首里装了些什么，从那呆滞的眼窝里望进去，似乎是藏着一团谁也无法破解的经文。
比起他们来，我们自觉是聪明人，高他们一等。
他们捡食着这个奢侈尘世抛弃的腐臭的饭菜。我们不断制造的垃圾中，很大一部分在他们都是甘饴美肴。“朱门酒肉臭”，他们似乎无后顾之忧。其实不然，城里遍布的酒店饭馆，每天倒出大量的饭菜汤羹，宁愿用来喂猪喂狗，也容不得他们染指，只要他们稍一靠近，马上就会受到毫不留情的棒喝鞭打。一次，有一个“癫佬”黝黑的大腿上不知被谁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血流不止，只见他一手压着伤口，嘴里嗷嗷地叫着，一瘸一拐地从街心仓皇逃去。后来发现他倒卧在一个废弃的石灰池中，受伤的腿上涂满石灰浆。开始大家还能看见他不停地扭动，全身不停地颤栗，后来就静止下来，双目紧闭，浑身糊涂污浊，俨然这城市废弃的一大块腐肉，脸上身上落满苍蝇……
在我们面前，他们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疼痛。他们无处可逃，没法让我们满意，在他们眼里，我们是多么可怕的一群！在我们眼里，他们又是如此的肮脏和厌恶。他们经常以赤裸的体态横行无忌，暴露人类的隐私于光天化日之中，让我们面红耳赤。恼羞成怒之下，就有人愤然上前，棍棒相加，恨不得将他们赶到地球之外去。
大家都知道，他们最应该去的地方是精神病院，但到目前为止，似乎还没有哪个单位或个人觉得有义务去做这么一件事情。为了整顿市容市貌，有关部门想了个“高招”，把他们全部驱赶到一起，用一辆工具车在深夜里将他们远远地拉出去，差不多接近下一个城镇时就把他们赶下车，抛在荒郊野外，让他们在一夜之间消失。可别的城镇也不傻，过不了十天半月，他们又会在一夜之间出现在我们的眼前，显然是又被送回来了。就这样来来回回，每年都要折腾好几回。
他们白天梦游一般流浪在这个世界里，我们不知道也并不关心他们晚上栖息在何处。有一年冬天，单位闲置已久的仓库接到一批货，凌晨两点钟我去开门，微暗的夜光中，发现有一团黑糊糊的影子堵在仓库门口，用手电光一照，原来是一个“癜佬”正躺在阶沿上睡觉。夜里太冷，我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衣，可眼前躺在水泥地上的癫佬，身上依然是几件破破烂烂的单衣，我不知道他是否睡着了，只见他浑身瑟瑟发抖，嘴里还隐隐发出一种类似挣扎着的动物般的呜咽。这是一种陌生的声音，像是寒风掠过枯萎的芦杆、寒泉滑落幽深的山涧，我忍不住打一个寒战。我必须把他赶走才能把仓库的门打开。我试着大声的喊，可他没有反应。我只好用脚轻轻地踢他，（我无法弯下我“高贵”的腰身用手去轻轻地拍他。）色厉内荏地呵斥他，然后看着他以手撑地，慢慢地将身子拱起。他的全身抖得更加厉害，那支撑的手臂仿如一根脆弱的秸杆，一不小心就会咔嚓一声折断，此时此刻的他，要爬起来竟然如此的费力，像被无形的铁块重重地压着，每撑起一分都必须聚集全身的力量，好不容易要起来时又“扑通”一声跌了下去，再从头做起……终于站起，摇摇晃晃地离去，消失在浓重的阴暗之中。
对于可怜与拯救，我们将从何说起！我们家中有太多的过时但质地很好的衣物，甚至因想不到丢往哪里而烦恼。但给他们，尽管只是举手之劳，就能使他们拥有一个稍稍温暖一些的冬天，但想到这些我们就不耐烦，这些功利之外的婆婆妈妈的事情，我们甚至不愿为它耗费哪怕一点点的精力。尽管平时好友相聚，偶尔谈到人道、良心，我们一个个都愤世嫉俗，表现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朗朗气概，可当我们真的遇上这一切，充其量也只是空怀半点怜悯之心，又哪里见得到实实在在的关怀之行？
他们，大多并非天生如此，而曾经是我们中的一员，而且往往比我们更富有激情、更具天赋，只是由于命运的播弄，被一些激烈而残酷的生命事故所击溃，成为我们所说的“两耳不闻世间事，一心只寻裹腹食”的另类。我不知道有没有人会同意我这么说：他们的污浊就是我们的污浊，他们的耻辱就是我们的耻辱，包括他们那残酷的生存境地……或许，是上帝不忍于他们在“聪明人”之间所承受的折磨和压力，点化了他们，让他们成了我们眼中无忧无虑的一群？不是吗，我们就经常从这个角度去看待他们，借以掩饰心中比他们更甚的污浊与肮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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