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网上“逝者如斯”论坛中生者给死者的留言,心里那份久远的痛渐渐地清晰起来,恍如昨日涌动的泪光中,姐姐妹妹在朦胧的背景中缓缓地向我靠近,轻飘飘,象片落叶,瘦小而羸弱。我吃力地伸出心灵的触角,轻轻地抚慰着自己酸涩而哀伤的情绪。
我曾经活生生的两个姐妹,已离开人世几十年。逝者无觉,生者有哀,这哀痛,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地隐匿进生者的记忆深处——那个似乎触不到看不见的角落里。看起来,仿佛已经遗忘,实则,无法抹去的生离死别时时会触碰生者的灵魂之壁,让人觉出一种朦胧的麻木的涩痛。原来,生者是无法将失去亲人的哀痛连根拔起丢弃在旷野的,毕竟,那曾是活蹦乱跳的生命之躯、情感之灵啊!
我的五岁的小妹,叫小玉,是个小小的可人儿,我家的穷苦唯独没在她脸上过多显现,无论秋冬春夏,她的脸总白里透红漾着笑意,大而水灵的眼睛扑闪着喜悦和神奇,似乎装满了美妙的童谣。方方正正的娃娃头成日天真地摇晃,跳动着无忧无虑的童年心情。她年纪虽小却显得比姊妹们熟谙世事,尽说些大人爱听的话,甜腻腻像歌声一样,做些大人心悦的事,乖巧灵动得象个小天使,获取了母亲百般的喜爱。
母亲很晚回到家,小玉会马上甜甜地黏上前为母亲捶背,小手轻快有节律地拍打。
天热时,她会找来扇子,卖力地为母亲扇风。
小玉非常疼爱比她小两岁的小弟。为了给小弟找果子吃,她每天很早起床,到别人家果树底下巴望,等着果子掉下来。
为了给小弟捡几颗果子,小玉遭来别人不少打骂,有一次满嘴鲜血跑回家,手上紧紧攥着一颗熟透的桃子。
谁会想到,一则医疗事故,竟然让一个尊老爱幼的小聪明因为肚子痛而香消玉殒?
那时,我们都有蛔虫病,这原本是农村孩子常见的肠道病,可小玉却因此丧了命。她吃了药,也屙了好些蛔虫出来,可就是痛不停,一连好几天。母亲决定把小玉带去镇医院看病。
我永远记得小玉死去那天早上的情景,那画面到今天依然非常清晰。母亲翻出一件半新的红格子小短袖衬衣给小玉穿上,那是她用自己结婚时的一块布料亲手缝制的。小玉兴奋地仰躺在屋外土坪的凉床(用木板或竹板做的用来乘凉的家具)上,小脑袋耷在床沿,大姐用一根塑料彩带给她扎辫子。小玉开心地笑:“大姐,我要去镇上了,给我扎漂亮一点哦。”我们围在凉床边,看着大姐一圈一圈地用彩带绕着小妹头顶的一撮头发,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小妹兴奋的脸,既羡慕又莫名的心酸。
医生说小玉得了急性肠炎,要打青霉素。
看着医生把针头插进手背,小玉蹙了下眉头,见母亲正心疼地看着自己,马上挤出一脸笑来说:“一点都不痛。”
小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睡意重重地架着眼,她强撑着不睡过去。见几个衣着破烂的孩子正在门外玩耍,小玉含着泪说:“妈妈,你看外面那些伢儿好可怜啊,穿得那么破。”
母亲俯身爱怜地摸着小妹的头说:“是啊,穷人多啊,我们不穿得更破吗?”
小玉眯着眼,无限憧憬地望着远方:“要是没有穷人就好了。”
药水缓缓地流进小玉的身体,突然,她拽紧母亲的手,嘴里不停地唤着:“妈妈,妈妈,我痛,我难受,我想,想回家,回家,回家……”小玉的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弱,她紧拽着母亲的手绵绵地松开,轻轻地摊在床上。
“医生——快来啊!我的伢儿做嘛了?”母亲摇着小玉撕心裂肺地冲着门外大声哭喊。
医生翻了翻小玉的眼皮,冷冰冰地说:“你的伢儿已经死了,没有救了。”母亲绝望的扑倒在小妹身上,失声痛哭。
清晨,鲜活的小妹站在背篓里牵着朝霞出了门,黄昏,瘫软在背篓中的小妹蜷着残阳回来了。她死了。
得知小妹的死讯,我撒腿向外跑去。大姐几步追上,硬拖着我往回走。
“让我去看小妹最后一眼吧!”我双脚使劲抹在地上哭求。
“莫去,伢儿不能去看死人的。”大姐泪如泉涌,“我也想去看啊,可是我们不能去,呜呜——”姐妹几个哭成一团。
小玉在离家一百米叫做“梨树坪”的地方永远睡下了。那里号称“烂豆坡”,是专门埋小孩的地方。没有棺材,连木盒子也没有,二叔拿来自家的一床破草席,裹着小玉一直软软的身子,就算是棺材了。
“这孩子,都去了几个小时了,还这么软软的,根本就不像是死了。” 二叔一边淌泪,一边挥锄挖坑。母亲在一旁呼天抢地,哭得天昏地暗。一阵乱风卷过,满坪的梨树凄厉地发出颤栗的呜咽声。
我到现在还经常做梦,梦见小玉从梨树坪向我跑来,脚步轻飘而急促,却总是到不了我身边。
我的小妹哦,我的可爱、聪明、人小鬼大的精灵妹妹啊!
我的二姐,那个赛过玉石般剔透清净的女孩,在她十五岁生日的前两天,在她强撑着挣扎了三个月后,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闭上了她那双被白血病魔折磨得深陷干枯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两把扇子似的垂落眼睑,任由我的母亲声嘶力竭地痛哭嚎喊,却始终没有再动弹一下。她的脸上满是泪水,但却不是她的,而是母亲溅落的哀伤。
赛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而她真是人如其名,大眼睛、高鼻梁,皮肤白嫩,心灵亦如玉石般晶莹,脾性温顺,与李家人独有的易怒个性完全相叛。尽管那时村里人都不喜欢我们家的孩子(我们是村里少有的穷人),但赛玉却赢得了许多人的喜爱,他们说,这孩子老实温和惹人爱。
赛玉死后,埋在远离我们视线的一个山坳里。母亲说,是赛玉死前暗示过的,她怕母亲伤心,并没有明说,只是说犁树坪不好,说曾经看到有狗去刨坟,她说她很喜欢去长弯垅砍柴,说那是个好地方。
她用极为委婉的方式留下了遗言,母亲听懂了。当赛玉的遗体被母亲护送回乡后,人们约定俗成地准备把赛玉往犁树坪抬,一路上扑在女儿遗体上几度昏厥的母亲这时猛然抬头,大吼:谁说要把她埋犁树坪了?埋长弯垅!!
我常想,如果可以替代,我愿代赛玉去死,然而我这个从小就是病殃子的人没死,她反倒去了。
她身子骨并不弱,偏偏得了癌症。起先是发烧,有如感冒症状,吃药、打针,烧退了,没过几天,又开始发烧,周而复始,接连不断。去县医院,说是贫血,治了一个月,越治越贫。后来,又转去市医院,经过繁复的检查后,母亲在医生的单独召见下,得知赛玉患了不治之症。母亲没哭,她强忍着剜心的痛楚,只是告诉女儿得了贫血。没想,心细的赛玉从母亲故做的镇定背后早已洞察到了自己的病情非同一般。
她每天都给母亲说一些开心的事,她要让自己的笑容感染母亲,至少让母亲的心灵轻松一些。
在生命最后一段日子,赛玉胃口时好时坏,大便里常夹着黑乎乎的血,好几次差点背过气去,在医生的抢救下才又回过气来。几经折腾,她的身体已虚弱得连上厕所都得母亲扶着走。
同病室的小豆豆走了,他走的前一天还走到赛玉床前亲热地叫姐姐,还饶有兴趣地说:“姐姐,等我们病好了,我要去你们农村玩,去看狗,看猪,很好玩的。”听了小豆豆的话,她想哭,她强忍内心的苦痛,乐呵呵地摸着豆豆的头说:“好啊,我再带你去山上放牛。”
赛玉长久地望着豆豆空空的病床,眼神模糊而空洞。怕母亲难过,她装着若无其事地拉过被子侧身睡下,她想痛哭一场,却硬是没让自己哭出来。
几天后,在师专音乐系读书的杨姐姐也走了。
赛玉含泪抚摸着杨姐姐送给她的围巾,心里轻轻地念叨着什么。
那天早上,赛玉还没起床,新来的小妹妹被带去做骨牵(用钻头钻进骨头里取骨髓)手术,她被她的母亲牵着,经过赛玉床前时,小妹妹恋恋不舍地对赛玉说:“姐姐,你等我回来,妈妈说很快就会好的。”赛玉怜爱地拉着小妹妹的手,迟迟不肯松开,她深知做骨牵的痛苦,想到小妹妹这么小就要受这种成人都难以忍受的苦,她心里好痛。小妹妹跟着妈妈走了,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交待:“姐姐,我很快就回来了。”赛玉含泪“嗯”了一声,抬抬下巴鼓励小妹妹坚强地去。
早饭时,赛玉破天荒吃了两个鸡蛋外加一个包子,这是她自从住进市医院以来的最高记录。母亲开心地笑着,笑意里荡着泪花点点。
没过多久,赛玉说大便急,母亲忙扶着她去厕所,赛玉一蹲下身便猛屙起来,母亲下意识往坑里一看,顿时傻眼了!屙的哪是大便,分明是血块!赛玉屙完后,人已经站立不住。
回到房间,赛玉说想睡,母亲把她扶上床,掖好被子,坐在床沿上揪心地盯着她。
没过多久,赛玉的左手在被窝里抖动起来,她想控制它别抖,却发现根本就控制不了。她把手伸出被窝,反而抖得更剧烈了。见母亲也正看着自己不停抖动的手臂,赛玉故做轻松地对母亲说:“妈妈你看,好有意思啊,我的手抖起来了。”从赛玉吃早饭开始,母亲就已察觉到了异常。赛玉屙血时,她的心就已碎成一片一片,这一刻,已经不是女儿的手在抖,而是她的心在颤!母亲拧紧眉头,把泪水强锁在眼眶中,她紧握着赛玉越抖越剧烈的左手,整个人都跟着她抖了起来。
“我的右手也抖起来了,妈妈!”赛玉轻声惊叫,母亲连忙又去抓赛玉的右手,眼看着床也开始抖动起来,母亲突然旋过身扑向病房门口声嘶力竭地喊:“医生啊——快来救我女儿啊!我的女儿不行了!!”
在医生和护士的抢救中,赛玉不停地呼喊着“妈妈”,眼睛定定的,手在半空摇晃着,似乎想抓住什么。母亲知道,她在寻找妈妈,此时她的心灵一定非常孤单,一个心灵孤单的孩子,怎能找不到妈妈?母亲紧紧地拽着赛玉的手,不停地重复着“赛儿”,母女俩的呼唤声交织在一起,一声,两声,三声……赛玉的声音缓缓地轻弱,弱到最后连她自己也听不到了,只有喉咙还在象征性努力蠕动着,她睁大的眼睛,一定是在努力找寻自己的母亲,但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小妹妹被推回来的时候,赛玉被推去了太平间。
姐妹当中,我与赛玉感情颇深。
赛玉比我大三岁,因为家穷,又缺乏劳动力,她读到三年级就休学了,成天跟着母亲一起出工,成了家里的半个劳动力。
她白天干农活,晚上跟着我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学习,为此遭来母亲不少责骂。
“我要读书——”她常在梦里哭出声。
两年后,赛玉终于争取到父母的许可,高兴地和我一起上了四年级。
四个孩子同时读书,家里更加拮据了。放学回家,母亲总是没好气地喝斥赛玉做这做那,好像家里弄成这样都是她嚷着要读书造成的。
五年级时,赛玉已是全校有名的作文大师了。
她被派去参加县里的作文大赛。看着身边的空座位,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为什么,赛玉只是去一天而已,可我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空虚,甚至,有些担忧和害怕。
谁料到,赛玉这一走,就再也没能回到这间教室,坐在属于她的那个座位上了。
作文比赛回来的第二天,赛玉就发起了烧。那时候孩子感冒是常有的事,赤脚医生也认为赛玉只是得了感冒。于是吃药打针,治了很长一段时间,可赛玉的体温却总是退了又升,升了又退,反反复复。
每天放学回家,我都要陪着她到对面村赤脚医生家打针。赛玉的屁股上密密麻麻地扎满了许多针眼,医生几乎找不到一块好肉下针,看着医生把针尖又对着旧针眼上扎进去,我颤抖地问她:“痛吗?”“不痛。”赛玉故做轻松地龇着牙对我笑笑。
走在两村间的田埂上,赛玉一瘸一拐的,我甚是心疼。
“我背你吧!”我不由分说弯腰蹲在她前面。
赛玉推着我的背说:“我不要你背,你比我小。”
“哎呀,你得病了嘛,平日你要我背,我还不愿意背你呢。”我固执地弯着腰,赛玉只好不大情愿地趴在我背上。平日里姐妹们经常玩背人的游戏,赛玉的份量我心里有数。我憋足了一口气,揽紧她的双腿使劲往上一挺,没想到一个趔趄,我失控地往前颠了好几步。
我眼一热,哽咽着对背上的赛玉说:“你轻多了。”
“得病了当然要轻了。”赛玉不以为然。我不再说话,心里很不是滋味,一种很奇怪的痛苦攫住了我的心。我揽紧她的双腿不停地调整着背姿,突然间,我害怕极了,我紧紧地闭上眼。
赛玉后来去了县医院,又转去市医院,历尽苦痛,她死在了市医院的病床上。
她被埋在了生前自己选择的地方:长湾垅。
这就是我二姐赛玉的故事,如今忆来,依然凄凉难耐。
几十年过去了,我的二姐,我的小妹,两个曾经活生生的人儿,如今又在哪里呢?尽管我并不迷信,可我真希望有生命轮回,真希望她们依旧活在人世上,哪怕是以另外一种生命方式存在着,只要活着,就好。
2009年5月追记于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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