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沙坪镇已二十六年多,县城近郊松林坡去过无数次,刚分来峨边时,晨跑还常常去那儿享受清新的空气和它附近茶场园艺队里的花香、果香;可是不怕大家笑话,妇孺皆知、鼎鼎有名的背风山,我只爬过一次;地处稍微偏僻,然而又近在眼前的新林镇楠木村,我却一次也没有去过。虽然几年前已萌去楠木村看看的打算,但是始终未成行。近来天气不错,为了扫除年前发病、年初住院半月的郁闷,排解惆怅的心情,也为了登山之乐,也为了了却夙愿,二零一零年三月二十八日(农历二月十三)刚好又是星期天,于是我决定去一趟。一早起来,收拾停当,便提上头天准备好的水和干粮出发。
经沙坪电站门口,跨过干涸的大溪沟,来到昌龙化工厂生产车间后山坡上,寻着依稀记得的十几年前曾经走过的山路的方向而去。由于持久干旱,地里的油菜结出干瘪瘪的细荚;冬休未种的空地硬如坚铁,但上面已经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新挖待播的坑窝,只等一场大春雨,种子便会住进去。远处的藤椒树已经长出浅叶,因为缺少贵如油的春雨的滋润,只能发出一点干涩而浑浊的淡光,一些指头大的小鸟在它枝叶间上窜下跳,似乎在找着什么,还唧唧喳喳的,像在发泄着什么不满的。突然听见“喳喳喳喳喳喳……”的刺耳声,抬眼一望,只见半山腰一棵还未长出新叶的树上,一只山呷鸟站在树顶蓬乱的枝头有规则地叫,就像一个虔诚的巫师在用魔幻般的咒语祈祷呼唤春雨“来来来来来来……”。那棵树,俨然就是山呷鸟千辛万苦,临时搭建起来的祭台。
沿着荆棘小路拾荒而行,脚下的苦楝树果经过一个冬春依旧黄澄澄的,足见干旱的严重;一节山路铺满了一层灌木树叶,干焦焦的,走在上面有如弹簧般嚓嚓作响,似乎在告诉着去年雨水的丰茂。听到这树叶声,忽然想到应该好好赞美这灌木丛的伟大来!为何?君不闻,近段时间,报纸、电台、电视天天报道云南等省大旱旱情吗?温家宝总理在云南视察灾情时,站在干裂田头,坚毅中略带愁容的镜头时时浮现在眼前。今天早上浏览手机新闻,无意中又看到这样一条消息,说是有专家指云南大旱是人为所致。原来,近十年来,在地方政府和专家的不断争议声中,云南很多地方为了发展经济辟财源,开荒也罢,退耕还林也罢,田边地头、沟旁池畔、房前屋后、坡上坎下,普种引进的澳大利亚桉树。这种桉树生长快,短期内可以卖到纸浆厂迅速换成钱,和当地橡胶树一样享有“摇钱树”的美誉。然这种桉树却不是省油的灯,一棵棵树子就如一台台抽水机、抽肥机,迅速抽干净所到之处泥土中的水分和养分;而且,它并非良善之辈,是个冷酷无情的铁腕“异己分子”,它的林间和周围难见绿色杂草和其它树木,唯见裸露出来的泥土,泥土中除去被它大量吸收而剩下的部分水分便毫无遮拦地蒸发掉了。有专家称,澳大利亚四周环海,水汽充足,种桉树出“成果”,而云南不靠海洋,水汽缺乏,种桉树结“恶果”。由此足见胡锦涛总书记提出科学发展观之英明,又足见桩桩具体事上要落实科学发展观之艰难。还是回过头来赞美其貌不扬,面对故土充满眷恋和爱护的本地土生土长灌木,鄙弃外表笔直挺立而内心充满“惟我独尊、有我无他”狭隘意识的澳大利亚桉树吧!
爬过一节光溜溜的滑石板,便上了刻在半山腰的环山路。这条路,起自沙坪电站前池所在的船形山的船头位置,沿山坡斜下,直至昌龙化工厂生产车间背后山腰上,约有两里多长;路虽陡,却无障碍,算得上山路中的高速路。路面上,原来的、现在的人脚印、牛蹄印参差交错,历历在目。今天,路上身背尖底桶的庄稼人,驮着物的马,放牧的牛来来往往,上上下下,一片繁忙景象。足见这条路是这里居住和生活着的山民们的运输线、生命线、发展线、希望线。
沿着环山路爬上山口,沙坪电站前池有如一块长条形绿玉石嵌在船形山船头部位山顶上;防洪闸和了望塔好像两个威武挺立的哨兵守在旁边,不容任何东西去染指玷污它。因为前池是我晨跑的终点,已经非常熟悉,便不在此逗留,沿着前池大门外的盘山公路往目的地继续进发。
今年虽然干旱,但是本地地下水系统运转还算大体正常,因此,沿途是嫩叶娇花满枝,鸟叫溪鸣悦耳,一派鸟语花香。樱桃已经挂上了青色小果,桃花刚刚谢过,核桃树的串串花已开始又青变黑,李花正在盛开,只有梨花还待放含苞;悬崖上,深壑边,各色野花星星点点,随处可见。
走了约莫三里,前面传来马嘶狗吠声,想楠木村不远了。
绕个山坳,散落在山脚坡坝上的三五幢农家新式楼房映入眼帘,墙壁在微微阳光中散射着釉彩鲜亮的嫩黄色光泽;又有十几座瓦盖平房四散在沟上坎下,细看那墙,有的居然还是用细竹架成,缝隙间隐约可见屋里什物。我暗叹,这里,现代气息与原始韵味相处得是多么地和谐。一个老年男子和一个妇女正在一座农舍旁地里挖窝、丢种、浇粪,一问在种玉米,老人感叹:“天太干,但是季节又不等人,只好多辛苦了。”
话间回头,忽然看见一座远方高山近顶处有一道笔直的斜横痕,问正路过我身边的一个背着竹编背篼的小伙子,他热情地告诉我,那是从我来的这条公路的一个路口分出去的通往楠木四组的公路。我懊恼地责怪自己,我怎么就没有发现是在哪里分出去的呢?继后又连连感叹:“楠木村大哟,我今天才只到了楠木村的一个寨子而已!”“哇!那么高的山,那么陡的地方也修上公路了,‘山路入云天,堪比青藏原’”。于是我临时改变计划,决定不再按原路去访,而要去探探“天路”。要赶去平整秧田的小伙子友好而殷勤地劝我抄近道,还特别给我指了一条看上去不像是路的路。为了抢时间,我依从了他的意见。走了几步,证明我猜得没错,这哪里是路哟,从依稀可见的牛粪判断,这只不过是牛上山觅食临时踏出的路的“雏形”,不过,它确实向着“天路”的方向在延伸。
路难辨,只好蚁行,两旁的荆棘钩刺还时时牵挂衣襟,仿佛要我停下来仔细听它们倾诉它们生存的艰辛。去拔勾入衣裤的刺时,远处灌木丛中一条拴着的老黄牛居然以为我这个突然造访的陌路人要折枝条抽打它,吓得生生退去,无奈受制于鼻上的绳索,只得惊恐地在原地不断打转,我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没有打你的意思。”只有成片倒伏的枯草中冒出的嫩黄蕨草不怕我,直直地挺立着一两尺高的身子,茎的顶端略略弯曲的三四片叶冠还不时地碰我的腿,搂我的腰。
独自一人又走过约一里多,再转过一个山坳,爬上一个小山冈,下到一个浅山谷,横过一个缓山坡,便来到了“天路”所在的那座山的脚下。刚一小坐,便听见刚刚路过的小山冈上轰然一声响,或许是一块石头滚落了。我顺手拣起了一个石块把玩,忽见这石块上有些异样,便放在手心上端详,竟然嵌着鹅卵石!惊诧之余,又是惊诧!再随手拣几块巨石残骸,白的,黑的,黄的,花的,个个如此!咦,这里曾经是海洋——我惊奇地发现这就是沧海变桑田的证物!四眼一望,大大小小的石头星星点点散落各处,要知道,它们是经过了亿万年风化才终于倒下的。我突然领悟到,先前那块滚落的石头是在提醒我知道,在亿万年前的海洋世界里,面对惊涛骇浪,石头兄弟们是何等的中流砥柱,是何等的英雄豪气!
根本就没有路了,我只得在荆棘草丛中拣空涉足,靠着茎蔓藤条的拉扯徐徐而攀。好不容易爬上陡约八十度,高约三百米的坡,才终于站在了“天路”上。虽然气喘吁吁,热汗直冒,顿时还是涌起了“乘风登顶吻云腮,山险且高我自来”的豪壮。刚想风干汗水,一辆黑色轿车从高处“刺刺刺”地缓缓滑来,一颠一簸的,极像一个城市黑衣少女,本来就走不来山路,却还穿着高跟鞋,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摆摆,东倒西歪,忸怩作态,样子很是滑稽。路下方,一辆红摩托车“突突突”地奔上坡来,到了眼前,发现后座上还搭着一个妇女。我还没有来得及感叹摩托车司机技术的高超,两车便交错而过,两道烟尘随之扑面而来。为了躲避污染,我三步并作两步,从两车空当中横跳过公路,冲向山顶。
俯视山下,矮峰寂寥无语,欣欣然,便有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神气。仰视环顾四周,雾气蒙蒙,日光隐隐,山势磅礴无比而浩渺深邃,山峦叠嶂,逶迤连绵,一山更比一山高,“欲与天公试比高”的豪壮展露无遗,顿时,自己似乎也就有了“乘风归去逐山高”的仙趣。冷静下来,忽又觉得,山谷四周此起彼伏、肩肩比高的山原,竟像亿万年前的海浪正向自己排山倒海般四面汹涌围来,而自己脚下的山陵竟像环海中的一座孤岛,有随时被吞没的危险。于是心生颤栗,怏怏不乐,迅疾下山。
在路旁一块石头上坐下小憩,忽闻嘤嘤嗡嗡的声音,只见众多的小蜜蜂趁着隐隐的日光忙忙碌碌地在路边一种我叫不出名字来的七八寸高的矮棘上采蜜。矮棘上的小白花密密麻麻,向不太明朗的天空展示着纯洁无瑕,向小蜜蜂透射着清香蜜甜。于是刚才突然产生的杞人忧天一样的抑郁恐慌感立刻释然。像小蜜蜂、小白花这样,以弱小之躯,处偏僻之地,却自由自在独占生存空间之完美一隅,而丝毫不屑于笑傲苍穹、雄霸四方之雄鹰,秘诀是什么,颇为耐人寻味。从山谷对面山坡上,又传来此起彼伏的锄地声和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山农们豁达清脆的问讯声、嬉笑声,我又庆幸今天没有白来。再一瞧,山谷对面大大小小山坡上的片片村落,就如大海上泛起的点点浪花;那村庄上不断冒起的缕缕柱状炊烟,竟如大海上来来去去的航船的桅杆;那梯田、梯土上覆盖的成片白膜,就像一张张鼓满风的帆。于是我又多了几分惭愧和自责。
下山了,我拣了条山间林荫小路,在奇、幽、陡、静的不断交替转换中,闻新蕊、披新绿、和新鸣,健步如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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