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办公室出来,从公众场所出来,当他将一切烦人的令人疲惫不堪的应酬、交道、公事远远地抛在身后,逃离那令人窒息而绝望的“战场”,走上回家的路径时,他痉挛的心地才终于舒展开来,僵死的脑海才终于活泛起来。
道路两旁的花草树木,那些绿得得意或暗淡的叶子以及开得热闹或孤单的花朵尽管从不受他的影响,远远近近三三两两的人群,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闪着白光的脸面尽管未必注意到他,但他从不这么想,此时此刻,他分明觉得一切天然或人为的存在,都是为他而装饰,境由心生,他感觉到了充分而完整的自己,轻松而自在,随心所欲地从这一切之中穿过,按照轻缓而均匀的心跳节拍穿过,他喜欢这种穿过的感觉,像一只甲壳虫顺顺当当地穿过一幅清清亮亮的水彩画,没有丝毫的阻碍和停滞,让透明的空气舒缓地滑过他周身的每一个褶皱、心中的每一个褶皱,他甚至听见了轻盈的身体穿过气流时发出“刷、刷、刷”的声音,尽管周围布满了各种各样的嘈杂声,但他的耳朵里却是一片无边的寂静,一条小蛇优美而蜿蜒地穿过光亮的水面,消失在岸边的草丛里,让时间回味着身后留下的波纹……
你明白了这一切后,你就能够体会到,当他第二天不得不再次走出家门时,他心中的痛苦是多么地让他难以忍受,尽管很多时候他也变得麻木,像个不断被提审的悲观的囚徒。
甚至回到家里,他依然飘飘然像个微醉的梦游者。他并不幻想什么,若有若无的意识像风穿过芜廊一样在头脑中进进出出。可爱的孩子拦截他时,他也只觉得像是路边的一朵鲜艳的小花不经意触在了他的裤脚上,他只是微笑着轻轻将她拽在一边然后轻巧地闪过,他甚至听不见孩子大声地喊叫;至于妻子的笑脸相迎,更像是滑过船边的水波,根本无法深入他的脑海形成清晰的印象。
只有在不停的穿过中,他才能赎回自己,从所有的纷扰纠缠中赎回自己,感觉到生命的自得和愉悦。他每天都焦虑地等待着穿过一切,穿过绳,穿过网,穿过这讨厌的世俗强加在“人”身上的所有累赘。
他机械地坐下来,机械地吃晚饭,若有所思地看一阵滑不溜秋的电视画面,直到不高兴的妻子和有些狐疑的孩子都离开他,从他眼前穿过,无声地进入那暗影中的梦境。空旷的客厅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荧光灯突然变得异常的耀眼、惨白,巨大的孤寂雪崩一样向他倾覆过来,他猛然清醒过来,清醒得像一副突然浮出地面的骷髅,尖锐的痛苦与绝望将他击溃在冷漠的沙发上,感觉不到丝毫的力量。
因为他清醒地意识到,他始终无法穿过工作和责任,无法穿过家庭和生活,无法穿过时间和生命,更无法穿过那与生俱来的绝望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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