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又一次在床头灯下捋起睡衣，露出小腹上那道显目的刀疤，这刀疤就像一条歪曲扭动的蛔虫，青莲抚摸着它，手有些颤抖，神色习惯性的由痛慢慢转为甜，又由甜慢慢转为痛，那种母性的痛苦与甜蜜在心头复杂的交织。
“又在看它了？”丈夫洗漱完上床，轻轻地揽着妻子的肩，“你每晚都要看它一阵，答应我，以后别看了好吗？我见了难受。”丈夫替妻子展平睡衣，关了灯说：“睡吧，别再想了。”青莲叹着气，顺从地缩进被子，眼光在黑暗中一闪一闪。
一声惊叫把青莲从浅睡中惊醒，她顾不上穿鞋就急急撞进女儿的小房间。
“我不是野种，不是野种！啊——”孩子一骨碌坐起身，抱着被子瑟瑟发抖。
“怎么了宝贝？又做恶梦了？”青莲紧紧地搂着孩子，眼睛酸酸地摁亮了壁灯。
“妈妈，我好怕，你别不要我，别丢下我！”孩子流着泪，身子微微地发抖。
“傻孩子，你是妈妈亲生女儿，妈妈怎么能不要你，你摸摸，这道疤，你就是从这里钻出来的啊。”青莲颤栗着声，把女儿搂得更紧了。
夫妻俩去外县做了一年生意，回来时，抱回一个刚满月的婴儿。老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虽然是孙女，但儿子总算有了后。
家里来了很多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问这问那。青莲神情很夸张地说：“哎，还是出去好啊，我和建国出去的第三个月，就怀孕了，这孩子很折磨人，我一直吐到六个月，生她时，流了很多血，差点晕死过去。”
青莲不厌其烦地向来人一遍又一遍地诉说她的怀孕与生产。
青莲没有奶水，想了很多土办法，依然挤不出一滴奶水来。孩子全靠着喝牛奶充饥。
丈夫卖力地推销着村电器厂的开关，以拿到更多的提成抚养女儿，他一点不觉得累，想到女儿脸上那令人着迷的稚笑，他就浑身都是劲。
他能没劲嘛，结婚五年了，青莲一直怀不上孩子，母亲为此逼着他们离婚。青莲是个好妻子、好媳妇，这村里村外谁都这么说。他不可能不要青莲的。为这，母亲一年来都没理会过他。这下好了，总算有孩子了，虽然母亲曾疑惑地问：“这是你的孩子嘛，我怎么看都不像你，也不像青莲啊？”
儿子陪着笑说：“呵呵呵，现在不是还没长出样子来嘛。”
老人从鼻子“哼”了一声，眼神迷茫着从儿子头顶越过去。
孩子长到两岁，开始有点懵懂地知事了。她发现奶奶不喜欢她，总在她亲热地抱着她撒欢时推开她，没好气地对她吼：“走开，去你妈那儿，别来烦我！”孩子刚开始还以为奶奶开玩笑，再笑扑过去，直到有一次被奶奶狠狠地推倒在地，孩子才泪眼婆娑地知道，奶奶是真的不喜欢她。她颤颤崴崴地跑到妈妈上班的工厂，撞进母亲油乎乎的怀抱，哭得泪人儿似的。
回到家，青莲拉着躲着背后的女儿来到老人身边。
“妈，是不是小囡不听话惹你恼火了？这孩子真是……”
老人不耐烦地抢断：“我不要她叫我奶奶，谁是她奶奶找谁去。”老人幽怨愤恨的目光扫过儿媳惊讶的脸，再扫向青莲屁股边上露着半边脸的孙女。孩子吓得把脸陷进母亲的屁股里，小小的身子发着抖，嘴里胡乱惊慌地发着梦呓般的声音。
“孩子就你一个奶奶，她找谁做奶奶去啊。”青莲陪着笑脸。
“哼——，听听外边人怎么说去？别以为人家不知道，这孩子像你们俩谁了？”老人闭上眼睛，摇着头不愿意再听任何解释。
小囡再也不肯留在家里，硬是要跟着母亲去厂里上班，直到三岁时上了村幼儿园。
小囡胆小，不敢多话，走路都是轻轻的。小伙伴们都不愿跟她玩，大家玩的时候，小囡却孤单地躲在角落里，时而羡慕地傻笑，时而悲伤地低头。
“野孩子，你是个野孩子！”一大帮男孩子嘻笑着冲过来。
“我有妈妈，有爸爸，我不是野孩子。”小囡抬起头，哭着申辩。
“谁说你不是？你是捡来的，你根本没爸妈。”一个男孩将她从角落里拉起，再将她一把推倒在地。
“哈哈！”
“哈哈哈！”
小囡大哭不止。
“妈妈，我是野孩子吗？”孩子仰着泪迹斑斑的脸，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睡吧，宝贝，你就是妈妈的女儿。”青莲把脸贴着女儿的小脸。
“小龙说，他妈妈的肚子上有块疤，他是从疤里面出来的。小豆说，他是从妈妈尿尿的地方出来的，他妈妈尿尿的地方也有疤，妈妈，你有疤吗？”
“我，”青莲愣住了，她看了看丈夫，咬着牙说，“妈妈当然有，妈妈肚子上有一条长长的疤，”说到这，青莲脸上闪过一丝痛，她咬了咬唇，吸了口气说：“等妈妈的疤好了，就给你看。”
孩子总算哄睡着了，眉头紧皱着，睫毛还湿湿的粘在一起，眼珠不停地在眼皮下转动。
夫妻俩面面相觑，愁闷不堪地叹气。
“你睡着了吗？”青莲轻轻地探了一下丈夫的肩。
“没有。”丈夫声音很清晰。
“怎么办？”青莲带着哭腔。
“我也不知道。”丈夫哽咽着。
青莲走了，留了一封信，信上说，她半个月后一定回来。
一间年久失修的老木房里，油灯照着青莲惨白的脸，泪光闪烁着坚定和悲壮。她拿起一把水果刀，在火焰上不停地烤，再用酒精棉不停地擦拭。许久，灯灭了，一声惨烈的嘶叫震破木屋，久久地在夜空中回荡，一道闪电溅着血光，撕破了沉静的天幕。
2008年杭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