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夕阳红◆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傍晚,我一直都记得。
将近吃晚饭的时候,老妈叫我去把在外面散步的父亲找回来。按照老妈的指示,一直沿着新家屋后旁一道小径走,走出小径后边是一条大道,四周围是一片空旷的野地,父亲带着爱犬罗拉在那里散步呢。
傍晚的阳光仍然炙热,跟着晚风迎面吹来,略觉得刺眼,在这片空旷的野地上,我终于看到父亲,他把双手穿在背后,静静地伫立在夕阳下,显得那么的孤独;他的身旁,蹲着大黄狗罗拉。这附近的野草,一片苍绿,一些不太高的树木,疏疏落落,没有秩序地生长着。
“爸爸”我叫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父亲,我有点怯意。也许说,平日里,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这只在我们姐妹的感觉上而言,原因是他时常绷着脸,一副严肃的样子。前几天,姐姐还对我说:
“爸爸变了,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人。”
是啊!我还清楚地记得,几年前,那时我们还没结婚,大家住在一起,父亲跟我们很亲密,他喜欢谈古论今给我们听,和我们一起逛街,偶尔的,我们也会跟父亲谈些心里话。几年后,我们都长大成家立业,各人有各人的工作和家庭,跟父亲聚在一起,谈心的机会越来越少,几乎是没有了。这时,父亲变得沉默了许多,我们在感觉上认为,父亲跟我们姐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父亲的生活很有规律,比如说,他准时上班,准时下班,每天下班回来,吃过晚饭后洗了澡就上楼去,一个人静静地看报纸,看电视;我们姐妹俩则喜欢在吃完饭后,跟老妈谈天说地,拉家常,生活及工作上的趣闻;而父亲则从不参加我们的谈笑行列,在我们的意识里,父亲的生活及性格变得太多,太快了,我还认为,这也许是时代及年龄上的沟痕。
但事实上父亲并不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父亲的朋友很多,有商人、文人及工人阶级的人,这些人时常来家里找父亲,而父亲和他的朋友们聊得很愉快,政治上的、经济上的、工作上的,及一些家乡新闻,天南地北,口若悬河,偶尔的我在一旁静静地听着,默默地看着我那滔滔不绝、谈笑风生的父亲,一起分享父亲的快乐。这是我会想,如果父亲和我们那样的谈谈笑笑,那该多好!可是,客人走后,他又回到一言不发的严肃样子。
有一次我与老妈地说笑中提及父亲,我问老妈,父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老妈说,是我们做儿女的没有好好理解他,而他总说,做父母的要有严肃的样子,才能成为孩子们的好榜样,才能教育下一代。
“可以回去吃饭了,爸爸。”我打断沉默。
“知道了。”他依然眺望着前方,一副不着急回家的样子,我一声不响,静静地站在他身旁。
“怎么样,生活得很好吗?”这是外子去世后几年来,我第一次听到父亲这样关心的问我,听了这句话,我甚是感动。
“还好,父亲!”我回答。
“嗯”他点点头,侧过身子,望了我一眼,好像很满意我的回答,他那双深沉的眼睛仿佛在告诉我:你生活很好,做爸爸的就放心了!
“工作怎么样啦?”我忽然感到,父亲并非完全的严肃,他依然如往地关心着子女。
“也可以说过得去。”我回答着。
“也可以说?那一定不太好吧。”父亲又望了我一眼,仿佛要我说出真心话,他的眼神,再次令我的心感到一阵阵的温暖。
“学校里,当校长的压力挺大的。侨团华校,也许都是这样吧,无论你如何的努力,做得如何的好,别人都看不到,所以,努力不努力,还不是一样?”我老老实实地说出心里想说的话。
“孩子,你这样想就不对哦。一个人做的好与坏,别人并不一定能亲眼看到,但是好与坏总是有结果的,别人能明显地看得出来。你是校长,能教育出品德优良、成绩好的学生,这才是你应尽的责任。坚持不渝的做吧,能培育出灿烂的花朵,就是你的成功。”父亲语重心长的安慰我。
我沉思良久,也觉得有理,多日来的闷闷不乐就好像云开雾散一样清朗了。
“你是华文教师,培养下一代的华文人才,就要靠你们这些年轻有干劲的人。孩子,做人应该有坚定的信心,要看到前程未来,相信我吧,华文将会在我们泰国社会上发扬光大的。”父亲谆谆不倦地说。
“我知道了,爸爸!”我心服地应了一声,父亲再看了我一眼,然后牵着大黄狗,对我说:
“孩子,一起回家吃饭吧。”
我紧紧地跟着父亲的背后,发觉父亲的步子比平时更健快,身体比平时更壮硕。
“你像在怕我,孩子?”走在前头的父亲忽然转过身,问我。
我吓了一大跳。
“是的。”我不经思索地回答,说完了,才觉得后悔,自己回答得太快了。
“唉!”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
“人老了,不中用了!孩子们都讨厌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爸爸!”我急辩。
“孩子,你有没有看到,西边的太阳下山了。黄昏是一片孤寂,忙碌的人们哪能再看到它润饰大地的美丽霞彩。”父亲边走边说。
我环视四周,这片即将辟建高楼大厦的地方,在夕阳下显得那么孤寂、单调;不远处的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在夕阳下,匆忙步伐,心急着归家。
在这一刻中我忽然悟觉,父亲为什么沉默寡言,为什么我们总是认为父亲距离我们太远?原来是我们疏忽了父亲,毕竟我们都已长大,每个人各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当我们意兴遄飞在大海上架起新帆时,落在身后的他,那载过我们穿越许多风浪的船,却形态破秽不堪,自个儿载呼载沉的无法接近我们,我们竟忽略了那艘曾经风吹雨淋日晒,浪打雷击的老船,渡过我们靠泊岸边的生活,而我们不曾关心慰问过,让他孤寂地漂泊。
我深感难过,眼泪已不知不觉中模糊了我的视线。
这是多年来我得到的最大的启示!父亲还是父亲,一点儿也没变,依旧那么慈祥亲切!
◆ 家 ◆
一走进这条小巷,陈志便皱起了眉头。
雨,停停息息地下个把月,加上两旁木屋倾泼的污水过多,到处是一洼一漥的臭水,熏透鼻子,有点头晕的感觉,要踮起脚跟,提着裤管才走得过去。
陈志刚走过那片泥泞,就听到后面有人泼水,赶快低头一看,那新的浅蓝色裤管已沾上了几颗苍蝇大小的污泥点,他心里很生气,正想把那可恶的泼水老骂几句,谁知抬头一望,看见一个三十多岁,高颧骨的女人,正拿着个旧脸盆,目瞪瞪望着他,像在值钱,也想等吵架似的。陈志人的他是吵架最出名的泼妇“阿珍嫂”,心里先自软了,暗叫一声晦气,掏出手帕狠狠地拭去裤管脚上的污点,憋着一肚子气向前走。
“搬家吧!”一个声音怂恿着他。是啊!晴天怕烧屋,下雨时怕塌屋,住的提心吊胆的,还要受这口气。
他在这木屋区住了八年,每天都踩着这些夹杂着石子垃圾的烂泥路,心里就有点厌恶。上个月前,这儿发生了火灾,血红血红的大火差点把他的家吞灭,他想搬出去免得年老的母亲和两个幼子担惊受怕,但是那些康罗美廉,一间小得像鸽子笼一样的房间,也要一千五至两千铢月。陈志是一间洋行的停车管理员,每月只挣六千铢,两个孩子大的读二年级,小的则刚上学,昂贵的学费及杂费虽然说他的太太为一加工厂织布工人,他还是觉得生活的负担压力,使他透不过气来,今天,他到一位同事家,看见他住在一间半新旧的栋房,心里直羡慕,而他自己呢?
想到这里,他狠狠地踩着夹杂石子垃圾的泥巴走着,一拐过那间杂货店,就到了家。那是很窄很窄的一间木屋,仅摆得下一桌一椅,一张双层的硬木版,这似乎比鸽子笼还小的木屋,一个月租费八百铢,一到门口,看见读二年级的儿子小明在一个旧苹果纸箱上做假期作业,刚满四岁的女儿小彩则自个儿玩着。
一看见他回来,小彩张大小手,嚷着“爸爸”地扑过来亲昵地搂着他的小腿,小明也丢下功课迎接他。
陈志看见两个活泼的孩子,憋在肚里的闷气随着他们的天真笑容飘散了。他蹲下身子,搂着小彩,在她的脸蛋上亲了几下,抚摸着小明的黑头发,说:
“真乖!爸爸爱你们呀!”
妻子从屋里探出头来,对陈志说:
“去外面坐坐吧,饭快要好了。”
“妈不在吗?”陈志看见硬板空洞洞的,便问。
“去送纸袋啰,等一会就回来。”
黄昏下,风把一缕缕炊烟结成一面网,照在东歪西倒的木屋顶上,黑黑黯黯凄凄冷冷。
妻子在烧饭,煤油的臭味使她发呛,儿子在旧苹果纸箱上做功课,两只肘子没处放,女儿坐在门口,静静地仰望天空,他心里一阵心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
“搬吧,自己辛苦些,多找一些工作,省得他们这样辛苦。”他心里有个声音响着。
妻子从屋里走出来,他鼓起勇气,下定决心,说:
“我们住新楼好不好?”
“好啊!爸爸有了新楼,我就不用伏在苹果纸箱上做功课了。”正在做功课的儿子听了十分高兴,抢着说。
“是呀!我有地方可玩啦!噢!我们要搬新家了。“女儿高兴地拍起手掌。
陈志走进美丽的幻想里,他看到自己的家变了,那是一家宽大的房子,小明坐在一张小桌前做功课,小彩则坐在客厅里玩火车,母亲坐在屋前的花园贴纸袋,妻子在打绒毛线,柔软的绒线在她的纤指上跳跃,而他自己则坐在书房里,看书、绘画…他笑了,甜蜜地笑了。
“砰!“一下沉重的摔物省敲碎了他美丽的皂泡,他赶快向屋外一望,看见白发斑斑的母亲摔下一大袋旧报纸。
“没良心的,只不过是旧报纸,价钱都要这么高,现在的人真衰!看看吧,多么辛苦才贴好的纸袋,却老是不升价,多辛苦的才赚它几铢钱。”
“算啦,妈!先去洗洗手,一会儿一起吃饭啦。”
母亲听了,弯下腰走进木屋,一会儿又露出头来,说:
“阿志,我刚才碰到屋主了,说明田要来收租。”
陈志正想跟母亲说有关搬新家的事儿,妻子走近他,低声地对他说:
“学校最后通知我们,明天是最后一天去交小彩的学费及杂费,一共五千三百二十铢。”
“怎么,这么快收钱?”陈志双眼睁得大大的,惶惶的。
“过几天就要开学了,怎么会早呢?”
“好吧,我明天想办法。”陈志委屈地说。
搬家梦,还是很香,很香。
但已凋零,飘渺,好远,好远…
【写于泰国曼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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