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才是我家多年前养的那只大黄狗。它身材高大威猛，就象村里那个叫才才的总是欺负小孩的大汉，为了报复他，我们恶意地把黄狗也取名“才才”。
才才与我相伴的三年，是我童年最快乐的岁月。它总象保镖一样守护着我们，村里有名的野孩子也不敢欺负我们。那时，爸爸重病在床，一家九口的生活重担全压在了母亲一人身上。饥饿把我们折磨得皮包骨头，而才才却格外健壮，它总是有办法把别家收拾挺好的饭菜给偷吃了。
姐妹当中，数我跟才才玩得最好，它很乐意跟我上山下地，总是屁巅屁巅地和我并排走着，一双大眼睛时不时地望一望没比它高出多少的我，象在说：我最喜欢跟你玩儿了。
才才三岁那年死了，死得很凄惨很悲壮。
那一年，祸不单行的家中穷得揭不开锅，眼看着就要过年，家家都在置办年货，我家却连下锅米都没着落。父母亲为此大吵，我们吓得连忙躲进角落，惊恐得连大气也不敢出。母亲一屁股坐在地上拍腿痛哭。父亲叫嚷着这日子没法过了还不如死了算了。良久，父亲的眼光停在依着我的才才身上，我看见一线亮光在父亲眼中闪烁。我连忙搂住才才，惊恐万状地望着父亲。那一晚，我们守着才才哭了很久。
第二天一早，父亲请来村里有名的“刽子手”二叔。这个家伙将用绳索和锄头结束才才的生命。我怨恨地注视眼前发生的一切：父亲带着虚伪的笑容走向才才，它受庞若惊地对着主人摇尾巴，全然不知这位平常极不友好的男主人将给它带来什么。
“爸爸，我们愿意挨饿，我们不要过年，你莫打死才才好吗？求求你了爸爸……”我们围住抱着才才走向二叔的父亲不停地哀求。父亲用脚踢开我们：“哭丧啊，伢儿懂个屁！滚一边去！”我绝望地抱住二叔的腿：“二满满啊，你莫打死才才好不好？莫打死才才好不好？二满满，求求你了，求求你了，二满满——”“屋里穷得年都过不了了，还为条狗在这里哭，太不懂事。走开！莫妨碍我打狗。”二叔毫不理会我们的乞求。我绝望地跑开了，心爱的伙伴将被处死，我却救不了他。是啊，我们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又怎能决定一只狗的生死？
才才死了，死得很惨烈：脑浆迸裂，舌头长伸，全身是血；死得很悲壮：为了主人一家九口不在大年三十挨饿，它奉献了自己的生命和肉体。它大眼圆睁，两行长长的泪挂在眼角，那是怨恨的泪、声讨的泪、不舍的泪！
忆起才才与我之间的那些故事，甜蜜而又辛酸。
一次，几个男孩子围着二姐打，我和才才听见哭声及时赶到。“去！脱他们裤子！”才才龇着牙猛扑过去，对着几个翘着的屁股一阵撕咬，其中一个的裤子都被扒下来了。之后，再没有人敢欺负我们。
一个寒冷的冬日，鸡刚鸣过第一遍，妈妈便把我们从被窝里揪起，我和二姐被吩咐去队里的林子里偷枞树枝。慑于母亲的威严，我们不敢怠慢，套上破棉袄便赶紧出了门。才才一骨碌起身跟出来。母亲压着嗓门喝斥：“给我回来！”才才乖乖回去了。
村子里静悄悄的，姐妹俩哆嗦着摸黑出了村。刚到村口，只见一个黑色的东西立在十几米远的路中间，我吓得只往二姐身后躲。二姐生性胆大，三两步上前。那黑影忽地站起，我差点叫出声，是才才，这家伙绕道拦劫呢！象是多年没见似的，它哼哼啊啊地在我们身边蹭来蹭去。二姐弯腰告诫才才：“到了山上你可千万莫出声，要被抓住我们就麻烦了。”才才歪歪头，嗲哼一声，象是听懂了。为了保险，二姐提出分开行动。我生来胆小怕鬼，还好才才不假思索选择了我，二姐拍了拍才才的头，麻利地闪进了一片林子，才才跟我钻进另一片树林。
树林里阴森得可怕，我轻声叮嘱才才：“千万莫走开，我怕。”才才显然感觉到了我的恐惧，它舔了舔我的脸便勇敢地走到我前面，我抓着它有力的尾巴，勇气顿时增添了不少。我开始爬树、挥刀，砍下来的枞枝很快便堆了满地。为了能搏取母亲的笑脸，我决定再砍一些。我瞄准了一颗老高的树，我将柴刀别进草绳腰带，往手心里吐口唾沫搓几搓，飞快地爬上树顶抽刀就砍。突然，由于太用力，砍刀落了空，刀尖稳稳地扎进了我的膝盖。我眼前一黑，剧痛使我禁不住叫出了声。才才在树下不安地低吼。 忍痛滑下树，我赶紧挽起裤腿往刀口处抹上一把厚厚的土，然后撕下一块破布捆紧伤口。只见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渗，才才低叫着焦急地四处张望。我抱着它的头，禁不住心头一酸：“傻才才，别看了，这个时候会有哪个来呢。你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才才不停地用鼻头蹭我的脸。蓦的，我看见一种异样的东西在眼前闪动：那是才才的泪！那泪光在夜色中异常晶莹透亮，象两颗闪烁的珍珠，为我照亮了艰苦岁月中的黑色里程。
……
十多年过去了，我依然忘不了才才，忘不了这位在极度困苦的童年时代陪伴我的老伙伴。如今，每当回乡时碰上那位名叫才才的汉子，我都会深情地问候一声：才才，你还好吗？
1996年写于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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