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又生病了,在出院不到半个月的今天,下泄上吐,伴着发热。父亲说,吃了中饭后就有点不舒服,两个小时间屙了七八次,方才还呕了。从午睡开始不见父亲,几小时后再见,父亲已完全变了样子,深陷的双眼、浮肿的眼睑,两侧还有两个凹瘪的腮窝。看着父亲风中落叶般瑟瑟的样子,心如刀割。父亲没有吃晚饭,抱着小被子踉跄地走向布艺沙发,在角落里蜷缩着睡下。我吃了一碗饭,又添了小半碗,嘴里喃喃道,我得把身体吃得棒棒的。老公在对面说,就是,你总是吃那么少。其实老公也许并不懂我此时的心思,那心思伴着阵阵痉挛,和我的父亲一起,轻轻地颤抖。没有好的身体,如何照顾年老而易病的老人?那几口多出来的饭,是和着泪水一起吞下的啊!
我的父亲,记忆中喉咙震山响,一发怒额头就青筋暴突,他用指关节磕我们脑袋,可是痛彻了心肺的。可这个易怒的壮年男人已不复存在,代之的是一个风蚀残年的古稀老人。父亲这几年的脾气与他年龄的数字呈反比递减,曾经的坏脾气男人一点点变得谦和、慈祥。父亲的这些变化让我心里暗喜外,却又生了几分惊惶:父亲老了。都说一个年青时再张狂跋扈的人,上了年纪,自然就会变得慈祥谦和。我的父亲,年青时易怒,动不动就跳起来大吼,挥舞着拳头,浑身上下透着熊气,然而他老了,再过三个月,七十了。
可是父亲,我宁愿你回到壮年,宁愿在你的拳头底下哭泣,宁愿再回到那三间土屋,过着肚饥肤冷的苦日子,那样,至少你是年青的。可现在日子好过了,我可以好好好好地让你过幸福日子,你却老了。你的松垂的脸和软蓬的白发让我想起了奶奶,此时的你是多么像她啊!我不要我的爸爸变成奶奶那样老,我不要接受这个事实,不要看到父亲变成一位多病的老人!
父亲,此时正由我的老公陪着在医院里打吊瓶,我留在家里,给女儿的新书包书壳。我的心是多么的痛啊,我把这些痛毫不外露地包成四方形,折个边,抹平,不留一丝隙缝。女儿在一旁读着英语小短文,她丝毫不知她母亲此时的心思。女儿突然停下来说,妈妈,人为什么为生病呢,为什么要老呢?女儿这一问,把我心里万般苦涩牵扯了出来,我似乎是赌气般地说,我如果老到动不了了,我就去死,绝不拖累你!女儿骂了一句我们常骂的湘西粗话,说,你说什么啊,你老了,我就来照顾你,像你们照顾外公一样。
我算是孝顺女儿吗?我不是,至少,我做得远远不够。不然,刚才父亲来跟我说他的病时,何以眼中闪烁着慌张,似乎他不该再生这病似的?他怕我,怕这个小时候见了他就如受惊的兔子样的女儿吗?如今,他的女儿强大了,他成小兔子了吗?天啊,父亲,我不愿意和你的地位换位,我情愿你仍是那个让我害怕的易怒壮年,情愿做一辈子小兔子,害怕着你,只要你永远年青,永远不老,永远做一棵不倒的松柏。
然而,我的父亲,他再不是那个易怒的壮年男人,他老了,再也回不去了。
我能做的,就是尽一切所能,照顾他,呵护他。让他的晚年,没有凄惶,没有忧郁。
2010年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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