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世纪来,他有两次沉痛的烧书经历。
第一次是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他烧了两本自己心爱的书。一本是《牛虻》,一本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是两本“禁书”。那年头,偷阅“禁书”,被当局查到是要收监的。他听到消息,英殖民政府把他列入“黑名单”。他迫于无奈,只好忍痛,借中元节给满天鬼神烧冥镪时,偷偷在甘榜自家的屋前的椰树下,当冥镪对天烧了。他一边烧,一边咒骂自己:
“你真是蠢蛋啊,为何没本事把整本书背下来!”
如果能背下来,谁还查得出他脑子里藏有什么“禁书”?厚厚两本书就这样化为一缕轻烟,飘散在空气里,抓不到,寻不回。那锥心之痛,每当想起,真叫他欲哭无泪。
半个世纪过去,他没想到又会重蹈第一次烧书的覆辙。这一回,他烧的是自己的著作。
自从儿女成家立业,不再和他们一屋共住,他的老伴就对他说:“把这间五房卖了,换间三房吧。两个老人住五房,一是浪费,二是收拾起来费劲。再说,大换小,还可以留点钱养老过日子。”
他想想,说的也是。大房换小房的买卖房子的手续办妥之后,搬迁的事就迫在眉睫。
他的另一半突然抛了个棘手的问题给他:
“你书房里那些卖又卖不掉,送人又没人要的著作,怎么处理?”
提起书房里这些存书,是另一类令人欲哭无泪的感受。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他交了几本书稿给出版社,出版之后也颇有销路。三千本,面世一个星期,就销售了千余,半年就几乎销清了。进入八十年代,华文在社会滑坡之日,他只得自掏腰包付梓自己的著作。每次印刷的数量也只是一千册。从八十年代初到上个世纪末,他前后自掏腰包出版了五六本小说,从半卖半送,到后期的慷慨大赠送,家里仍积存不少旧著,销售不了,也送不出去。粗略计算,每一本少说也有两百本“库存”,五六种,累积就是千余册。不提搬家,扔在书房里,也还相安无事。如今一说搬家,如何是好?
这第二次烧书就是这样引发起来的。
“交给收废纸的不就行了。”他的另一半说。
想起这一串串的方块字被废纸厂那把电动铡刀,铡得支离破碎,他就有一种被“五马分尸”那样的撕心裂肺的感觉。
“还是放把火烧了,一干二净。”
“用火烧不也一样撕心裂肺?”
“你没听说过火凤凰的故事么?”
“你还期待火凤凰出现?”
他花了四个下午在组屋楼下的焚化桶烧毁了一千一百零八册旧著。
“我成了半个秦始皇,”他一边烧,一边自我揶揄。
说是半个秦始皇,因为他也烧书,只是没有坑儒。其实,一千一百零八册著作化为一缕轻烟时,他也无可奈何地逐年逐月逐日跟着消失在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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