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总隐隐约约地听到哭声。那哭声很遥远,好象是地底下渗出来似的,又好象是天尽头传近来一般;那哭声很悲凉,撕心烈肺,惨绝人寰,先是一个人的,后来变成两个人的,再后来又加进很多人的,有女人,有男人,有小孩,还有老人。
我沮丧极了,见鬼!怎么又这样?我甩甩头,竭力想甩开那萦绕在脑海里多年的哭声,那哭声却是越加清晰了。反正是睡不着了,干脆披上衣服,蹑手蹑脚地下床来到书房,开启电脑,任凭痛苦的思绪跟着手指在键盘上飘飞……
1980年一个周日的下午,读高中的大哥坐车回返县城,开车的正是我村在县汽车站做客车司机的大民。他开车出了名的快,坐上他的车,你就别想还能瞌睡一会,不把你心脏病吓出来就不错了。大哥本不想坐他的车,没想到碰巧就是大民当班,不坐也得坐。
因为是同村人,大民特地免了我哥的车费,让他坐在驾驶座旁边发动机隔热板上。一路上,车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狂奔,乘客不时被抛离座位,唏嘘声一阵接一阵。大哥忍不住说:“大民叔,你开慢点罗!”大民斜着眼扫了大哥一眼,露出大龅牙:“我这还算慢的呢,我可是出了名的快车手,但我不会出事,开车技术在车队里那可是呱呱叫啊!哈哈!”大哥不说话了,心想:“这样开车,出事只是迟早的。”
天气很热,见路边有人背着箱子叫卖冰棒,大民猛地停下车,叫女售票员下去给他买冰棒。冰棒还没拿稳,车已经启动了。大民麻利地用嘴扯下包装纸,一口含住冰棒咬下一大截,并夸张地嚼了几下,咕噜一声咽了下去:“啊,好舒服啊,他妈的比女人还舒服!”女售票员咯咯地笑着:“你好流氓哦,拿冰棒比女人。嘻嘻!哈哈!”女售票员笑得花枝乱颤。大民一手拿冰棒,一手抹着方向盘,再一边跟女售票员恣意地打情骂俏。客车在路上一歪一扭颠飞着,大哥紧蹙眉头,两眼紧张地盯着前方。
车快速上了一个徒坡,一个飞抛,又急速下坡了。就在此时,一个男孩从路的一边跑向另一边的父母,说时迟那时快,男孩刚跑到路中间,飞速下滑的客车已冲到了男孩的跟前,灾难就在那一秒钟不可避免地发生了!那一刹,响亮的撞击声、短促的惨叫声、绝望地惊呼声、连同一车乘客的尖叫声混成一片。大民瞪着惊恐万状的双眼,手忙脚乱中,手中的冰棒飞出了车窗,油门嗡嗡大叫,车呜呜地疾速向前滑飞。车后,小孩的父母一路狂奔,撕心裂肺地呼喊着:“停车——停车啊,我的伢儿啊——”我大哥猛喊:“踩刹车啊,快踩刹车!”听到我大哥的叫声,大民甩甩头,方才如梦初醒,他的脚一阵乱踏,终于踩到了刹车板,刺耳的几声嘶叫,车急刹停住。大民的脸惨白惨白的,吓得尿湿了裤子,车还没停稳,便跳下车,踉跄着跑向车头,当见到小男孩血乎乎地挂在车头的保险杠上,他大哭,捂着头大叫“我撞死人了,我撞死人了啊!”一路猖狂地逃走了。车内乘客乱成了一团,都抢着下了车来,纷纷奔向车头看究竟。“哎哟,我的天啊!太惨了!”“天哪,太造孽了!”“……”胆小的乘客吓得尖声惊叫,蒙着眼跑向一边,几个女人弯下身哇哇大吐,一边吐一边哭。
可怜的孩子,头结结实实地撞在车头保险杠上,头皮从额头处齐刷刷地撕裂开来,整块头皮掀至后脑勺处,象一顶正被风吹翻的小帽子,只露出了圆圆的惨白的头盖骨,十个脚趾头全让路面给磨融了,只剩两截血乎乎的脚板。小男孩的父母哭喊着“我的儿啊”跌跌撞撞地跑上前来,一见儿子的惨状,男孩母亲惨叫一声往后翻倒晕死了过去,男孩父亲踉跄着抢上前,轻轻地把儿子从挡板上揽下来,然后轻轻地坐下地,抱着孩子呆呆地望着人群。
“送医院啊,快送医院!”大哥叫。
男孩父亲一怔,猛地哭叫着:“送医院啊,救我的伢儿啊,救我的伢儿啊!”
男孩还没到医院就已没了呼吸。
男孩的村子自愿去了很多人,聚到汽车站站长室里,要求给个说法。要不交出司机,打死他,要不赔钱给孩子父母。
汽车站选择了赔钱。
男孩的母亲终日忧郁,骨瘦如柴。几个月后,她死在孩子的坟头上,坟前,留着一堆已烧成灰的十元人民币,她深陷的眼框里,蓄着满满的两窝泪水。
没多久,男孩父亲上山干活去了,男孩的妹妹上厕所掉进粪池,淹死了。
半年时间,男人先后失去了儿子、老婆和女儿,空荡荡的家,只剩他一个人。冰冷的灶头,阴凄的空气。往日的鸡鸣狗叫笑声骂声,凝结成了三张灰白惨淡的相片。男人坐在板凳上,久久地无声地哭泣着。
大年三十晚,鞭炮响声声,千家万户齐欢腾。男人紧闭着家门,他没做饭,只是呆呆地望着柜上的三张相片。良久,他弯着腰起身,拿起屋角的麻绳出了家门,他深深地望着自己的家。许久,他转身,沉重却坚定地迈开步。他来到父母的木屋前,连连鞠躬,嘴里喏喏着。他从一户又一户人家门前走过,沸腾的春晚与喝彩,留不下他的脚步,他直奔那个埋了他妻儿的林子而去。
几天后,放牛娃发现了他,他悬在妻子坟旁的大树上,直直地随着树枝微微摇荡。
村里人把他也葬在林子里,一家人终于团聚了,这大概也是男人生前的愿望吧?
可怜两个白发送黑发的老人,经不住偌大的打击,儿子下葬第二天,就一个早上一个傍晚地随着风倒下了。
一家六口因为一场车祸,半年间竟遭遇了灭门之灾。人们在扼腕叹息之时,不禁诅咒:那肇事司机就该千刀万剐!
车祸后的大民非但没受处分,反而因祸得福,升做分队长。满嘴冒油的他在城里混了一个女人,同居并生了儿子。他的乡下老婆去闹,却被两人打得遍体鳞伤,大民边打边骂:“你个烂B,连个儿子都不会生,老子现在有儿子了,我要和你离婚,你再敢来,见一次打一次!惹急了,把你和几个赔钱货全杀了!”
大民老婆再不敢去闹,生怕逼急了,她和三个女儿将命丧刀下。她守着三个女儿,守着几亩田地,风里雨里,耕田种地。累了,一屁股往水田一坐,烦了,对着天大吼几声,苦了,不是暗自垂泪,就是哇哇大哭。人们摇头、叹息,都说这女人命苦,前辈子如果不是欠了大民的,这辈子怎会这么遭罪?
屋漏又遭连夜雨,天帝无眼佛无情。双抢(收早稻种晚稻)过后,大民老婆与村里男人们一起去交公粮,拖拉机滑下山坡,车上十几个人,大多只是轻伤,大民老婆却当场死亡。对着抱紧妈妈尸体哭得死去活来的三个小女孩,大民的几个兄弟爆发了:妈的!死大民,太不象话!
人们纷纷谴责大民没良心,三年没回来,女儿不要,老婆死了也不回来收尸。
死者上坡这天,大民被兄弟们押回村来。乜斜了一眼漆黑的棺材,大民眼里透着暗喜。
“爸爸,妈妈死了,我们怎么办?”大女儿一把鼻涕一把泪。
“爸爸,爸爸,爸爸,”二女儿躲在姐姐身后。
“爸爸,爸爸,我害怕。”最小的女儿扯着父亲的裤角,泪眼凄惶望着父亲。
大民不说话,嘴角扁了扁。
大民回城这天,就孩子的扶养问题,他跟兄弟们大吵一架,最后只同意带走八岁的大女儿,其它两个说什么也不要,他放下话说,你们谁可怜她们就养着,不要养就送人、卖掉!
那个跟着父亲走的大女儿去到城里没几天,就失踪了,没人知道她去哪里了。大民说是她自己跑的,找不回。又有人说一天深夜看见大民背着一个麻袋鬼祟地往河边走去,还说隐约看见麻袋里有动静。总之,那个可爱的女孩儿再没有在任何人的视野里出现过。
寄养在二叔家的二女儿,成天呆呆地坐在屋外,望着埋葬母亲的坡顶喃喃自语,谁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两年后,就病死了。
小女儿在大伯家生活,很沉默,大人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伯父母倒也疼爱她,送她读书。她成绩好,但知道伯父母供养不起,初中毕业后,没跟任何人招呼就离了家。几个月后,她寄来一些钱和一封信,她说自己在南方打工,过得很好,让大人放心。这之后,每隔几月,伯父母就能收到汇款和来信,不是报平安就是感恩,可她再没回来过。
她最后一封信是去年写的,她说:我永生不会原谅我的禽兽父亲,他害死人家一家六口,他犯下的天大的罪恶,都报应在我们娘女几个身上了,而他,却一家三口在城里活得好好的!我真想杀了他,但他是我父亲。这些年,我活得很累,妈妈和姐姐们都不在了,留下我一个人好孤单,但我不能死,因为我要报恩,报你们的恩情,你们把我养大,送我读书……我本想一辈子做你们的孝顺女儿,但我太想她们了……
伯父母读高中的儿子一看邮戳,寄信地并不是南方某市,而是本县县城的邮政局。
……
我敲击键盘的手已累得发麻,心却如钱江浪潮般波涛滚涌,我的耳,我的眼,满满地浸泡在来自天堂的悲凉的哭声中。
2009年3月3日于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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