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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来的“普希金”
  文 / 冬原
    


    普希金是俄罗斯的伟大诗人,世界上有关研究他评论他的文章摞起来,可能有我几个人高。我没有能力和水平去研究去评论他,只想谈谈他的诗歌对我人生的影响。
    一九六七年,文化大革命开始的第二个年头,高原小镇上几乎每天都有抄家、破“四旧”、批斗“牛鬼蛇神”的事情发生。当时我才上小学五、六年级,懵懵懂懂,看不明白时世。某天,中学的一个红卫兵头目,把我这个“劳改犯的狗崽子”和几个地富反坏右的子女召集起来,去烧搜出来的一堆堆的属于“四旧”的物品。在焚烧过程中,我看到了一本《普希金诗选》,翻了翻,里面优美的诗句一下吸引了我,几个红卫兵在我身旁走来走去,监督着我们。我把书放在火暂时烧不到的地方,犹豫了好一会,趁他们不注意,斗胆偷藏进怀里面,要被发现了非被打断手不可。
    那个时候,小镇上经过“大清理”,几乎看不到什么文学作品了,这本《普希金诗选》从此陪伴了我很长的岁月。
    我常常在宁静的夜晚,在煤油灯下,读着《自由颂》,“去吧/快躲开我的眼睛/你西色拉岛娇弱的皇后//你在哪里呀/劈向沙皇的雷霆/你高傲的自由的歌手//来吧/揪下我头上的桂冠/把这娇柔无力的竖琴砸烂//我要向世人歌颂自由/我要抨击宝座的罪愆……”
    我还不完全明了自由,只是觉得我们的家没有自由,我没有自由,没有别的孩子所拥有的一切。在我和我家的周围,仿佛有许多双眼睛盯着,母亲每天要向造反司令部早请示晚汇报。我有的只有眼泪和忧郁,使我的心灵过早的成熟起来。我也渴望着拿起竖琴,弹出我心中的悲愤,让苍天给予我家自由。
    “我们忍受着期待的煎熬/切盼那神圣的自由时刻来到”(《致恰阿达耶夫》)也成了我心中的呐喊。我无数次望着星空,思索着许许多多没有答案的问题。半夜时分,母亲才会出现的轻轻的但十分痛楚的哀叹,时常会震动我的心弦,我装着熟睡却在暗自流泪。父亲在战场上多次负伤多次立功,57年被打成右派反革命押送劳改农场。他是否是人民的敌人我还分辨不清,但我的母亲是那样的诚实、勤劳和慈祥,即使这样,常常有人叫喊着要把我们的户口注销,赶到山区农村监督劳动。我的家,像是在大海上飘荡的一只小木船,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狂浪撕成碎片。
    “风雪肆虐/卷扬着雪花/迷迷茫茫遮盖了天涯//有时他像野兽在嚎叫/有时又像婴儿咿咿呀呀//我们喝吧/我的好友/我可怜的少年时代的良伴/含着辛酸喝吧/酒杯哪里去了/喝下去/心儿会感到甘甜”(《冬天的晚上》)我也学着喝酒,和几个敢于善待我的伙伴,跑到山里面,用自制的土火枪打几只野鸽子烤熟,喝着高浓度的青稞酒,嘶哑着嗓子乱唱一通,痛快地发泄一番。在酒精的强烈刺激下,我才能找回一份自信。
    每到暑假,我都要去山上拾牛粪、挖坎巴(一种植物块茎,用来烧火),解决家里做饭的燃料。秋收季节,都要去部队收过洋芋的地里翻找,运气好每个礼拜天能捡到二、三十斤鸽蛋大小的洋芋,一个季节可以捡到二、三百斤,够吃一个冬天。春天我会在休息日去挖苦苦菜,去摘灰灰菜,偶尔会采到一把野葱花,放进汤里可香了。这样,就能够用我稚嫩的肩膀,为母亲分担一些重负。
    “假如生活将你欺骗/不必忧伤/不必悲愤/懊丧的日子你要容忍/请相信/欢乐的时刻会到来”(《假如生活将你欺骗》)。在山野,能够听到百灵的啼鸣,使我的心在草地上舒展;能够看见苍鹰在盘旋,使我的心也随它去翱翔。此刻,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我是自由的,我可以任意的大喊大叫,尽情的发泄,甩掉心中的不快。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心也在苦难中波动。“她有一颗燃烧的心灵/她有暴风雨般的激情/北方的女性啊……像规矩的天体园周里/一颗不循轨道的卫星”(《肖像》)曾有一个漂亮女孩,走进我的心扉,我时常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她。在冬日的一个清晨,我值日去教室生火炉,和她不期而遇,她给了我一个甜甜的微笑,令我着迷。我的思绪时常飘向她,她成了我渴望中的那颗星辰,可我背负着一座沉重的大山,不敢有丁点非分之想,也不敢再次同她的目光对视。“难道我不能默默地端详一位少女/心中怀着浸透甜蜜的怅惘与痛苦”(《致》),这成了我中学临毕业时的青春淡淡的躁动,也是一种在孤独忧伤中借助的心灵慰藉。这是人性最美好最纯洁的一面,一直在我脑海里闪光。若干年后我给她的短信中提到了当初的心思,她也为此感慨不已。
    毕业后,我这个另类子女失去了继续上学的权利,母亲四处奔波为我找工作,受尽了嘲笑和污辱,每天都泪流满面,仿佛已经走到了世界的尽头。找不到工作,我的情绪非常低落,普希金之死深深影响着我,我也想到了死,甚至想着各种死的方式。我爬上北山的百丈悬崖,想纵身一跳……最后时刻,我从怀里取出《普希金诗选》打开来,“我在忧伤的惊涛骇浪中成长/岁月的洪流曾是那样久久地激荡/如今沉寂了/显得短暂的睡意朦胧/水流中照出一面清澈明净的天空”(《我在忧伤的惊涛骇浪中成长》),从天空中我顿时看到母亲的影子,她是那么的坚强,她经受了那么多的苦难,依然没有倒下,依然操持着这个伤痕累累的家。我痛哭,为自己的软弱所羞耻,为自己的自私所惭愧。我走了一切都了了,而母亲和弟妹将会怎样?我开始清醒了!“我们是自由的鸟儿//是时候了/弟兄//飞往乌云后泛白的山峰/飞往泛着蓝色的宽阔的海洋/飞往只有风……和我漫游的地方”(《囚徒》)。我坦然地走下山,开始了新的生活。
    在那段岁月里,如果没有《普希金诗选》陪伴着我,我不敢再去想象。偷来的“普希金”,使普希金走进我的整个生命世界。普希金的诗,激动和感染了两个世纪,现在虽然已经难以走进许多年轻人的心中,但我每每读起,依然感慨不已,而且深深影响着我的创作。普希金的影子在我心中存在了四十多个年头,任何力量都无法将他从我的心中驱赶走!“但是/当你悲苦时/在静夜里/你会满怀柔情地叨念起我的名字/你将会说/世界上还有人记得我/还有一颗心为我跳动不已……”(《我的名字对于你有什么意义》),这首诗是诗人写给波兰美女卡罗琳娜•索班斯卡娅的,也是写给自己的,希望有人会记住他。是的,无数的人记住了普希金,包括我这个无名的崇拜者,因为普希金的诗唤醒了无数的良知、激励了无数年轻的心、挽救了无数沉沦的灵魂。
    《暴风雨》:“你可见过岩石上的姑娘/身穿白衣/脚踏海浪/当大海在茫茫烟雾中汹涌/和它的海岸戏耍不停/当闪电用红色的光柱/把姑娘的身影一次次照亮/当海风狂吹、在浪尖飞舞/把她那轻盈的衣裳卷扬//风雨蒙蒙的大海无限壮丽/不见蓝天的苍穹布满电光//但请相信我:比海浪、比苍穹、比暴风雨/更壮丽的是站在岩石上的姑娘。”岩石上的姑娘也许是作者自己,也许是意象,但我也愿意站在那岩石上任海风吹打,任海浪冲击,任暴雨洗刷,让绚丽的浪花点缀我的生命。
    普希金的诗是那样的抒情、明快、激昂,适合吟诵、能瞬间调动起读者的情绪,许多短诗真是百读不厌。他诗里忧郁中有欢愉、悲怨中有振奋、惆怅中有理智、迷惘中有亮色、黑暗中有黎明。他的诗那么易懂,适合各个文化层次的人阅读。表面上不朦胧,背后却留给读者和听者朦胧的悠远的意境,无穷的回味,无边的想象,成为普希金诗作的精妙之处,才会走遍世界,走进广大的中下阶层的人们中间,成为真正的民族诗人。所以,具有强大生命力的诗作,只有被大多数人接受,才能够广泛流传,流芳百世。一首即使被名作家誉为高质量、高水平的诗,不被大家接受,只能是一首“好”诗、一首压库房的“好”诗、一首短命的“好”诗。常在报刊网络上看到诗人说,自己的诗是写给诗人圈子的人看的,是写给百年以后的人看的,我还不够水平评判这种说法正确与否,只在想普希金如活着会怎样评价自己?还在想每一个当代的诗人真实心理是否会跟我这个半瓶水的人一样,希望作品发表后有多一点的人来阅读来吟诵呢?
    诗人的心应该是大海,有巨大的包容、有坚定的信念、有忍受百痛的毅力、有浪涛的不可逆转、有血色中的高歌!“再见了/奔放不羁的元素/你碧蓝的波涛在我面前/最后一次的翻腾起伏/你的高傲的美闪闪耀眼……再见吧/大海/我将深深地铭记在心/你那薄暮时分的絮语/我将久久地久久地聆听……”(《致大海》)。每当我来到大海边就仿佛会看到普希金修长的身影,使我感悟到生命中许许多多的东西,活在世上应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最后让我们高唱《饮酒歌》:“欢声笑语/为何静息/响起来吧/祝酒的歌曲//祝福爱过你们的各位妙龄妻子/还有那些温柔的少女//把一个个酒杯斟满/把你们珍藏的戒指都拿出来/扔进浓郁的酒里/沉入作响的杯底//大家把酒杯举起/一饮而光//祝福缪斯/祝福理智万寿无疆//你/燃烧吧/神圣的太阳//在理智的永恒的阳光下/骗人的聪明明灭无常/如同在灿烂的朝霞中/这盏油灯暗淡无光/祝福太阳永在/但愿黑暗消亡”!


2010/12/5 12:45:03 发表 | 责任编辑:冯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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