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
大姑是爸爸的大姐,大姑家在开封城里,大姑家离乡下的我家有50多公里,因此我小时候不常看到大姑。
对大姑最早的记忆,大概是4、5岁上。夏日的傍晚,院子里摆着一个澡盆,盆里放好了温度适宜的水,大姑把我捉住,把我按在澡盆里,给我洗澡。大姑人很漂亮,尽管那时已有四十岁的年纪,但脸上还很白净,皮肤细腻光滑,丹凤眼,高鼻梁,五官很标致,所以尽管小时候洗澡应该不止一次,但其他的我都记不得了,唯独单单记起大姑给我洗澡的事。大姑是城里人,提起大姑,大人们便会说:“你大姑啊,干净。一来家就拿扫帚,旮旮旯旯的,连床底下都得打扫干净。”随即,大人们又叹气:“你大姑啊,虽说是城里人,可她想不开,过的还不如咱乡下人哪。”
稍大了些,有一年,爸爸带着我和姐姐到开封看灯会。灯会真热闹,人们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向鼓楼广场集中。广场上张灯结彩,一排排小灯笼亮晶晶的调皮的眨着眼睛,撩拨着喜气洋洋的人们。更有那别具匠心的大手笔,如豫剧七品芝麻官、卷席筒、抬花轿等也被搬上灯会,戏中人物亮丽鲜艳的服饰,油墨重彩的扮相,通电后滑稽夸张的动作,再配以热闹喜庆的豫剧唱腔,逗引得人们捧腹驻足,流连忘返。看完灯会已经很晚了,爸爸带我和姐姐到大姑家住宿。大姑家离鼓楼广场很近,走几分钟路程就到了。大姑儿女都已成家另住,上下两间房平时只有大姑一人住,姑夫在洛阳工作,离开封有几百里路。这是我第一次到大姑家,姑父已退休回来,大姑和姑父住一楼,楼上便空了下来,楼上的大床上堆着很多大姑没做完的针线活。大姑家没有用电,这令我很吃惊,那时即便在我们乡下,也是家家户户电灯了。大姑和姑父点了个煤油灯在等我们,昏黄的灯光下,姑父佝偻着身子坐着,看上去身体不是很好。
第二天,我看清了大姑的家。大姑家位于木厂街的一个大院里。院门正中央上方用楷书端正的刻着“红星大院”四个大字,字体已略显模糊,透着它已有些年代。这条街上有很多这样的大院,名字也都有着鲜明的时代特征,如“向阳大院”、“幸福大院“、“东方红大院”等等。走进大院,一条窄窄的路直通到底,路的左边又分出若干条垂直的支路,如一条不很粗壮的树干向一边分出若干条细细的枝桠。支路的两边密密的你挤我扛着两排有些陈旧的房子,仿佛争相伸展着要透口气。向阳的一排房子有上下两层,外墙半空中搭出一个个小门楼,上用油毡盖着,冬天凛冽的风一吹,油毡哗啦哗啦作响;不向阳的一排有一层,可能是搭出的杂物间。门楼和杂物间的搭建使得原本还宽敞的支路变得狭窄,仅能容一人通过。院子里住着很多户人家,这里的住户多半和大姑一样,在大院里生儿育女住了大半辈子了。大姑说,这些房子是公房,归属房管所,房管所只收取极少的租金。
后来,我工作了,分配到开封。单位没有宿舍,爸爸和大姑商量,让我暂时和大姑同住。姑父已去世多年,“让小艳和你做个伴”,爸爸说,我不知当时大姑怎么答应的,我搬到了大姑家。住进来之后,我才知道大姑是不欢迎我的。
大姑的生活极其清苦。大姑晚上用煤油灯照明,她舍不得用电。每当夜幕降临,大姑通常出去串门,很晚回来睡觉;大姑也舍不得用水。她在厨房的自来水龙头下放着一只盆子,水龙头开的极小,让水一滴、一滴地漏到盆子里,像是冬天薄薄的积雪融化后从屋檐滴落的水,一滴,两滴,积少成多,这便是大姑这天全部的生活用水;大姑极少买菜,通常大姑的女儿枝姐隔三差五给她送几棵青菜、萝卜,有时做了卤面、小笼包、蒸饺给大姑送来。有时邻居们买了芹菜,芹菜叶是不吃的,他们会拿给大姑,大姑便把芹菜叶洗净拌了面粉蒸了吃。大姑通常一天吃两顿饭,“不干活,不饿”,大姑说。
有时,大姑也给我讲她的一些经历。“每昨个逃荒”,大姑一开头总是这样说,他们那一代人对旧社会习惯称作“每昨个”。“每昨个逃荒——庄稼绝收了没粮食吃,吃野菜,吃草根,吃树皮,能吃的都吃了,饿死了多少人啊。路上到处是逃荒的人,拖家带口的,不留神我和你爷爷奶奶走散了,我跟着我的一个本家婶子走到开封,我本家婶子偷着把我卖了。”大姑唏嘘。
其实大姑运气不算很坏,她被卖给了姑父做老婆。姑父脾气好,对大姑也好,唯一不足的是姑父不在开封工作,而是在数百里外的洛阳。我不知姑父是一开始就不在开封还是后来才离开的,大姑一个人带着一双儿女,大姑因为养育孩子没有出去工作。
“那时侯真傻,工作多好找啊。”大姑经常痛心地说。“卷烟厂的人一趟一趟到家里来叫,让去工作,我就是不去。你枝姐小啊,没人带。你枝姐大了,又有了你保良哥,然后又是你枝姐的两个孩子,把他们都带大了,我也老了,退休工资也没有。原本指望着你姑夫那点儿钱两个人用用也够了,他又早早死了。人家有退休工资的,不但自己用,儿女也能贴补贴补,我倒好,净让儿女贴补我了,给他们添负担啊!”每当这时,大姑就会低下头,一副很愧疚的样子。有时大姑很晚从外面回来了,情绪会很不好,愤愤然地说:“显摆什么啊,不就是有退休工资,故意说给我听气我吗!”看得出,没有退休工资是老年大姑的一块心病,大姑一切苛刻的行为都缘于此。
其实表姐和表哥都挺孝顺的。表姐在开封工作,家离大姑住的地方虽不是很近,但隔三差五会来看大姑,常常给她带些自己做的好吃的。大姑后来用上了电灯,也得益于表姐的多次劝说;表哥接姑父的班在洛阳,做司机,一年当中也能来个两三次,会给大姑带些香肠啊、火腿肠啊什么的,说是单位发的,平时还会给大姑寄些钱。
大姑带大枝姐的两个孩子后,还到洛阳给保良哥带过孩子,大姑在洛阳带孩子的时间不长,表哥的女儿上幼儿园了,大姑就迫不及待地回了开封。大姑看不惯表嫂:“懒死了,早上不知道起床,饭做好了喊喊才肯起。”“保良白天出车,夜里还不能睡个安稳觉,蒙蒙(保良哥的女儿)要小便,你保良嫂睡着不动,要保良给女儿把尿,男人第二天还要出车,不睡好觉哪行”。大姑也不喜欢表嫂的坏脾气,看不惯表嫂和表哥吵架,“当初可是她追着吵着要跟保良好的。”大姑忿忿的说。大姑喜欢自己住,她说眼不见心不烦。女儿家她也不喜欢去,她心疼女儿整天像陀螺一样的围着全家老小操劳,也受不得女儿絮絮叨叨的唠叨。表姐很勤劳,表姐手脚不停的干活好像永远不知疲倦,表姐的嘴也不知疲倦,表姐说话别人就插不上嘴,她会不停的说然后问你“你说是不是啊,妹妹?”“你说是不是啊,妈?”,你只须回答“是”或者“不是”甚至“是”或者“不是”也无须回答,因为她很快又说下一句了。表姐对大姑的克己持批评态度,但又常常抱怨自己上有三位老人,公公婆婆身体都不好,下有儿子女儿孙子外孙,自己负担如何如何重。她说的是实话。每当这时,大姑就低下头一声不吭,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我相信表姐只是心直口快,只是女儿在母亲面前的口无遮掩,并无嫌弃大姑的意思。
我在大姑家住,但不在大姑家吃饭,这是住之前说好的。开始时我上街吃早餐,吃好后我会再买一份打包带给大姑,我也买菜给大姑。但大姑对于我的做法很拒绝,我买的东西她坚决不要,也决不吃一口,她严格地区分着和我的界限,几次三番之后,我便再也不买了。大姑不欢迎我来住,大姑说,我不要人做伴。早些年你姑父刚死,你爸爸带你姐有事过来,我好说歹说要你姐留下几天陪陪我,你姐死活不肯。大姑的“记仇”有些小肚鸡肠,姑父死时姐姐也不过十一、二岁,懂什么呢。
大姑的邻居和大姑寒暄:“你侄女来做伴了?敢情好,敢情好。”大姑不高兴:“好什么!没法儿。”,大姑拖着长长的腔,无奈的忧愁的说:“说是给我做伴,说的好听——给我弄个人过来,我不得操她的心么。唉!来个哀也!”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哀也”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这两个字应该怎么写,但从大姑的神态、语气,我知道“哀也”一定是个不好的词,大概是“负担”“累赘”“冤家”的意思吧。大姑一次又一次地和邻居诉苦,谈她如何不情愿又如何无奈,最后总是总结性的说:唉!有什么法儿呢?没法儿!来个哀也!大姑并不避讳我是否能听到,大姑嗓门很高很大,有时我怀疑,她是故意说给我听的。那时我太年轻,并不理解大姑的抱怨,只觉得自己多可怜,寄人篱下被人嫌弃,更何况的,大姑的邻居们也都知道,他们会怎么看我,便觉得自尊心很是受伤。现在想来,大姑的担忧抱怨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我那时二十岁,的确是个让人操心的年龄。我在大姑家很苦闷很压抑,便讲给了爸妈听。在一个下午,妈妈特地从老家赶来,吵了一架后我搬到了妈的姑姑,我的姑姥家。我终于离开了大姑,我长吁了一口气。
搬离大姑家后,日子过的平静而快乐。有一天,我正在上班,大姑来了。大姑是小脚,她是走着找到我们医院的,她说想我了,想来看看我。她没来过我们医院,路上问了好几个人;她还有腿痛的毛病,她说路上歇了三歇。她给我带来了小笼包子,用布包着,还热着。我知道这是表姐做给她的,她不舍得吃带给我吃,她心里还是疼我的,我很感动,血浓于水的亲情刹时复苏,我觉得大姑依然是我的亲人。我又常去看大姑了。
后来,我到了浙江工作。我常常想念大姑,想念她亲热的叫我“小艳”,叫我“乖”,想念她走着到医院去看我,想念她带给我小笼包而自己却舍不得吃。当然,我也时常想起她那种对自己近乎苛责的生活,我同情她,心痛她,于是我给她寄了一点钱。听妈说,大姑收到钱哭了,说以前她对我不好,对不起我。其实,我已深深理解了她,她独居惯了,也节俭惯了,另外她也一定有自己的苦衷,毕竟她没有任何收入,要靠儿女来养活,她心里一定也很苦。
后来,听说表哥开煤气自杀了,因为和表嫂的又一次吵架。大姑已80多岁了,她怎么受得了啊。妈说,瞒着大姑呢,骗她说表哥出国了,给女儿挣学费去了。
两年以后,大姑去世了。在大姑去世的前一年,我常常做一个差不多故事情节的梦。梦中我回到了开封,在开封的大街小巷中寻找,寻找香喷喷热腾腾的包子,寻找酥软可口的点心,我想像着大姑吃的开心的样子,大姑脸上的皱纹如菊花般绽放。可我找啊找啊,总也找不到,心里越来越着急,突然就醒了,原来是一个梦。我知道,我该回去看大姑了。
2007年的暑假,我带着女儿回了开封。再见大姑,大姑变化得让我吃惊,1米65的身高,估计体重不足80斤。一向白净的脸上生出些许的老年斑,手臂上裸露出来的部位青筋张牙舞爪,松松的皮如褶皱的纸覆盖在形状狰狞的骨头上,整个身躯如一尊移动的木乃伊。女儿看得害怕,我也吃了一惊。大姑仍是一个人住。她的步履比以前缓慢了许多,嗓音还洪亮。她忙着拉我女儿左看右看,忙着给我和女儿切西瓜,又说些对不起我的话,然后,大姑说到了保良哥,埋怨保良哥音信全无,全忘了她这个娘,说着说着,眼角就红了。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相信保良哥去了国外,但我宁愿她真的相信。此刻的大姑已风烛残年,好似深秋树上几欲凋零的枯叶,一阵轻轻的风都会被吹落,她经不起任何打击了。大姑的房间显得凌乱,靠墙的楼梯静静的立着,像寂寞的守寡的怨妇,我想楼上的大床上已积满了灰尘吧。我本打算陪着大姑住一个晚上,和她说些亲热的话,但大姑显然没有留我的意思,她没有精力留我了,她是一个凡事克己的人,不愿意让我受委屈。
我还了梦中的愿,给大姑买了些吃的,那个梦境从此不曾重现。临走的时候,我给了大姑一点钱,大姑和我拉扯着不肯要,她高兴的告诉我,表姐跑了很多天,把低保给她跑来了,她有自己的钱了。说着要我站在凳子上,要我把大衣柜最上面的一个塑料袋拿下来。我拿下来交给她,她哆哆嗦嗦的打开,里面是一个里三层外三层叠着的布包,她慢慢的一层又一层把布包揭开,最里面是一个小本本,大姑把本本翻开,急着给我看,她有低保了,每月有80元低保收入呢,不用再靠表姐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高兴得像一个孩子。暑假过后不久,大概是冬初,就传来了大姑的死讯。
听妈说,大姑最后的时光,如油灯里的油即将枯竭,可大姑不肯闭上眼睛,大姑挺着,挺了一天一夜,气若游丝。外人看看已经不行了,但大姑偶尔还会抬起无力的眼皮,眼神在房间里游移,仿佛在费力的寻找着什么。所有的人都明白,大姑在寻找她两年多来音信全无的儿子。终于,她的道友(大姑晚年信奉天主教)伏在她耳边说:“保良妈,你安心去吧。保良已经走了两年多了,没敢告诉你,怕你岁数大了受不了……。”大姑终于闭上了眼睛。
大姑去了,走完了她苦难的操劳的一生,走完了她有量无质的一生。大姑的一生,只是城里的乡村的许多人的缩影,我相信还有许许多多像大姑一样的人。所幸的是,大姑在有生之年终于等来了自己生活的保障,尽管钱不多,离有质量的生活还差的太多,但终归还是等来了,这对于大姑应该是些许的慰籍。愿天堂里的大姑生活富足,也愿活着的大姑们生活都有保障。
大姑安息!
◆楼下这只鸡◆
也许是洗衣池位于阳台的缘故,我喜欢边洗衣服边欣赏外面的风景。这风景不单是楼下长势良好的花草树木,还有清早拎着拖把,提着一桶脏衣服到河边清洗的大妈;蹬着三轮车,赶早到小区吆喝“报纸硬纸板要不要卖”,走马灯似来来往往的小贩;沿着窄窄的小区道路小心翼翼开出的汽车…..。今天早上,我看到一只鸡,很是有趣。
这只鸡已经成年,浑身黄色的有光泽的羽毛,红红的鸡冠,和菜场里我们通常看到的鸡没有两样。这是只母鸡,很肥,看上去营养不错,精神头也很足。它是楼下那家挂牌为“社区家政服务部”的鸡。挂牌为家政服务部,并非真的做家政的。我走进去过,这是一家拥有两台机器的小作坊,生产什么的不得而知。老板娘瘦瘦的,很精明利落,老板是一个大胖子,剃着光头,人高马大的样子。他们每天8点钟左右到,一般5点多关门。生意忙起来时也会在“服务部”吃晚饭。这只鸡小时候大概是他们儿子的“宠物”,不想竟慢慢养大了。
鸡已经“起床”很久了,我估计它是耐不住寂寞从开着的窗口飞出来的。它出来已经很久了,还不见主人来。鸡咕咕的叫着,焦急地在紧闭的大门前走来走去,它已经饥肠辘辘了,急于得到早晨的第一餐饭。深红的大门紧闭着,里面没有丝毫动静,鸡显得越来越焦躁,它一会儿跳到窗下的花圃上再很快跳下来,一会儿又跳到门口放着的空箱上,时而侧起脑袋静听,时而伸长脖子张望,试图想飞进房再去看个究竟。大约有十几分钟的光景,这只鸡放弃了徒劳无益的努力,它要“自力更生,丰肚足食”了。它越过门前那条窄窄的小区道路,来到对面的绿化带,低着头用尖尖的嘴巴在土里刨着,但显然,它没有找到美食,因为它很快沿着绿化带向前寻找了。
女主人来了,看到它有些惊讶。女主人没有理会它,而是先去开了门。鸡沿着绿化带继续寻找,这时来了一条狗,是一条瘦瘦的个子高高的花斑狗。花斑狗看到鸡,飞快地扑过来。其实花斑狗并不想吃它,只想和它玩玩而已,而鸡却吓坏了,没命的逃,还夸张地“咯咯”叫着,吓的满脸通红。狗觉得没趣,不再追,顾自走开了。危险没了,鸡又恢复了镇静,慢慢地往前踱,淡出了我的视野。
今天,我在洗衣服,又看到那只鸡。鸡屁股上被绑着一根小竹竿,竹竿上插着小红旗,那样子,像是被游街示众,又像是被欢迎凯旋。这情景我已经有二十多年没看到过,不禁忍俊不禁。
记得小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养鸡。养鸡有的为换钱,有的为自家吃。有鸡就有鸡蛋,农村孩子过生日,没有城里人通常有的蛋糕,煮两个鸡蛋吃吃就是最开心的事。在几个孩子里头,通常只有过生日的孩子才享有这个待遇,其他孩子只有咽口水的份。当然,家里最小的孩子由于最受宠爱可以破例得到一个。过年了或家里来客人或遇到开心的事了,“杀鸡”,家里的主人一声令下,孩子们立刻高兴着雀跃,仿佛鸡的美味随着主人的话音刹时落进了肚皮。老家吃鸡很少吃整鸡(街上卖的烧鸡除外),农村人一般喜欢把鸡剁成一小块一小块,和着面糊,放在油锅里炸酥,叫“酥鸡肉”,炸好后盛在一个大盆里,熬菜的时候把它扔进去一些,大人小孩都喜欢,好吃又容易存放,可以吃好几顿。
杀鸡通常最先杀公鸡,因为母鸡要指望着下蛋。母鸡多,有一样比较麻烦,一群母鸡里偶尔有一只会母性大发,想要做母亲了。母鸡能不能做母亲不是它自己的事,关键得看主人愿不愿意家里再添一窝小鸡。主人愿意,就会挑出一二十个可以孵出小鸡的蛋给母鸡孵,过不了多久,母鸡就做妈妈了;若主人不愿意或母鸡天性大发的时间不对,主人就会拒绝母鸡的心愿。怎么拒绝呢,就是用一块红布,鲜红鲜红的那种,很亮丽,绑在小木棍儿上,把木棍儿绑在母鸡尾巴上。尾巴上多了一面高高飘扬的“红旗”,就像被绑上了战斗机,母鸡就会拼命奔跑。奔跑一方面缘于屁股后面木棍儿沉甸甸的难受;另一方面,鲜红鲜红的红旗也给它视觉以强烈的冲击,让它惊恐。它拼命跑向伙伴,想寻求安慰,也想给自己壮胆,但昔日一起并肩找食一起亲密嬉戏的伙伴再也不欢迎它了,它们见它唯恐避之不及,“咯咯”叫着胀红着脸四下逃窜;村里顽皮的孩子也欺负它,追着朝它投掷石块。这只可怜的鸡,它只不过想要做回母亲,就遇到了这样的境遇!它整日生活在惊恐万状里,不出两日,想做母亲的想法就被抛到脑后了。生存与发展相比,生存毕竟是第一位的。在这种“非鸡”的生存环境下,它彻底缴械投降了。
小时候,每看到这样因被“插竿示众”而惊恐万状的鸡我都很同情。但眼前这只鸡,虽也正被“插竿示众”,但显然看不到它的惊恐。它悠闲的踱着步,偶尔会偏着脑袋,往它屁股后面的“红旗”好奇的注视一番,再偏着脑袋发一下呆,仿佛在思考“这是什么?”,便又踱起步来。也许这只鸡经过被“示众”已经“改邪归正”,不再有其他想法。但即便它有,我想它也未必就如老家的鸡一样处在长久的惊恐中。在它所认知的范围内,它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甚至,它不知它还有许多同类。它总是独自,独自找食,独自栖息,独自喜怒哀乐,独自和它完全不同的异类相处。它没有群居的体验,没有被同伴躲避排斥时的恐惧,也没有被顽童追逐投掷石块时的魂飞魄散,它完全无法体验老家想做母亲的鸡那种极度的惊恐。它尾巴上插着一竿红旗,虽然会使它不安,使它恐惧,但这不安、恐惧只发生在最初,一旦它意识到这奇怪的、不舒服的东西不会危及它的安全时,它就会慢慢适应了它。也许,此刻这只鸡已经适应了它。
我同情老家那些想做母亲却不能做的鸡,我也同情楼下的这只鸡,不管它想不想做母亲。
【后记】好几天没看到这只鸡了,今天又看到了它,它是被男主人拎着翅膀扔出去的。我一时吓了一跳,以为它被杀了,被扔到外面做垂死前扑腾。定睛一看,它仅仅打了一个趔趄,继而抖抖身上的羽毛,又站立起来。稍息立定,它又试探着想进屋,仿佛屋里对它有莫大的引力。男主人把持在半开的门口,高高大大的,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鸡逡巡着,徘徊着,试探着步子想溜进去,男主人抓起门口放着的一只拖把,做出要打的样子,鸡不情愿地离门口远了些。我看清了,这只鸡还想抱窝。它庸庸懒懒的样子,身上的羽毛膨开来,仿佛羽毛下面有很多小鸡雏正受着它的呵护,它小小的脑袋因了羽毛的膨开而益发的小,几乎缩在脖子里。尽管主人拿拖把在赶它,但它决无离开的意思,仿佛扎着架势要打持久站,一旦瞅准时机,它会飞快地一溜小跑地要溜进去。主人发现了再赶,它瞅准时机再溜,整个一套“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战略思想。为了做母亲,弱小的鸡可以变成机智的军事家,伟大的母爱!人和动物都一样。
我不免替这只鸡担起心来。鸡呀,你还是放下你的母性,做平时的你吧。你知道你的身家性命掌握在主人手里吗?惹恼了主人,你性命不保啊。人们常用“手无缚鸡之力”来取笑某人力气之小,可见对付一只鸡,对于人类来说太容易了,鸡呀,你乖乖的吧,保全性命要紧。
于2010年10月27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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