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与弟晋走在路上,见一车猪自眼前飞速晃过,勿勿一瞥,心情迅速零落。我抬眼望天,说:下辈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转世为猪,悲哀的命运,死了连尸身都要化为人食。晋说:为什么想下辈子会为猪?我沉默,心思不断翻滚:刚才那些猪难道希望自己今生为猪?既有前生今世,既有命运机缘,那转为何物可又是自身能定?
我说猪命真苦!晋反驳说,我小时候家里的猪可幸福了,我常把好吃的东西给它们吃,特别是那头母猪,只负责生小猪,吃得好,睡得香。我心里暗笑晋的幼稚。如不是我及时打断,恐怕他还会说他家的猪穿得暖之类的蠢话来。我问:你家那幸福的母猪后来怎样了?晋说一直养着生小猪。现在呢?它可安在?晋一脸回忆的迷茫,想了许久说,后来不见了!
呵呵,我笑:知道它最后的命运吗?
不知道哦!
它为你家生了一辈子猪仔,最后还是逃脱不了被杀死的命运。对于它来说,终究难逃一死,又谈何幸福!如果它老死而被厚葬,那它无疑是幸福的,可事实不是这样吧?
晋摇头。
我的眼前突然闪现儿时家中那两头母猪的身影。它们带给我的痛一直深埋心中,如果不是今天的话题,也许这痛永远不会再被掀开。
在我依稀记事的时候,家里养了一头母猪,黑白相间,嘴巴短短地往上翻翘,温柔俏皮的模样。我很喜欢它,没事就去与它说话。奇怪的是,每次我叫它,它都会应一声。
我叫:猪娘(湘西人叫母猪为猪娘)。
它回:嗯——
我很享受与它的奇妙交流。
不记得它的第几胎孩子们中,母亲留下了一头全黑的小母猪。小母猪没有遗传它母亲温柔的模样和个性,长嘴巴的它显得有些凶,性格也格外暴烈。
几个月后,它长大了。与它的母亲一同挑起了为李家生仔赚钱的重担。我还是一如既往常去与它们对话。一开始,小母猪不理我,时间长了,大概是受了它母亲的影响,抑或是与我日久生情,却也与我应和起来。
至今还记得那温馨美妙的一幕:一个小女孩蹲在猪圈前,手拿几匹从猪草堆里偷来的烂菜叶,叫一声“大猪娘”,回一声“嗯”,再叫一声“小猪娘”,也回一声“嗯”,那情景,那般的和谐、自然。它们从我手心里极小心地用尖而硬的双唇摄去那些菜叶,美美地看着我,嚼得很香。从它们的眼里,我看到了信任与幸福,还有那只有我和它们才懂的深厚的友情。
我把我与猪的故事说给家人听。家人大笑!母亲指着我:讲鬼话!猪还会和你讲话?你真是个傻伢儿!
后来的一天,母亲跟我说,猪真的会应话呢!
我心里美得不行,自豪地又炫耀了一番我与猪的感情。
读初中时,我开始住校。这一年,大猪娘近十岁,小猪娘也七岁了。临走那天,我央妈妈给了我一把菜叶。还没到猪圈,已听到它们欢快的迎接声。
“大猪娘——”
“嗯——”
“小猪娘——”
“嗯——”
“来,给你们吃点东西。”
“嗯,嗯。”
似乎真意识到了我即将的离别,它们咀嚼的速度突然放慢了,眼睛一眨眨地看着我,它们的眼里,闪着一种光,我把那称作离别的不舍。
“我要去安坪镇读初中去了,以后只有星期六才能回来和你们玩。”
“嗯,嗯,嗯——”从它们颤抖的回答中,我听出了心碎。那一刻,我的心,也伤了。
在它们轻声的呜咽中,我走出猪圈,眼泪溢出眼眶,那是我为猪、为人猪间的友情流下的第一串泪。
一次周末回家的路上,远远我见到一头老母猪,被杀猪人赶着往镇上的方向走去。我们交汇的那刻,一种不祥攫住了我。好熟悉的身影!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冲进猪圈,天!我的大猪娘住的那间圈空了!
“妈妈,妈妈——”我发疯地喊。
“做嘛?”做晚饭的母亲没好气地吼,“喊魂啊!那么大声?”
“大猪娘呢?”我哽咽了。
“卖给安坪的杀猪匠了!”
“为嘛?”我眼泪冲了出来,“它不是可以生小猪吗?”
“它老了!没用了!”母亲不理会我的伤悲,白了我一眼。
那天的晚饭,菜里面居然和着猪肉,兴许是大猪娘的生命换回了几张钱票,才得以在这天改善了李家的一顿伙食吧?
我没吃肉,我眼里那白花花的肉,拼凑不出大猪娘的温柔和俏皮,看着肉,我哭了。
几天后,听镇上的人说,有一头老花猪娘,命可硬了,杀了几刀都没死,进了开水桶里脱毛时,还不住地哀叫。
天哪!我可怜的大猪娘啊,你为李家生了一辈子的小猪,可你老了不中用了,非但没被主人记功奖励,还被贱价出卖,终究逃不过一死,还死得如此惨烈。
大猪娘的死给了我很大打击,耳边每每响起它在开水桶里的哀叫,心就像被抽丝剥皮般疼痛。当眼泪已不能释放我的悲伤时,我的心就已经痛得麻木了。
两年后的一天,杀猪人拿着长刀来到我家,我大惊失色:我家没有猪可以杀啊!
杀猪佬扬扬手中的刀说,不是要杀猪娘吗?
什么?我怨恨地瞪着迎向杀猪人的母亲,问:真的吗?
母亲没理会我。只是一个劲地告诉杀猪人说,我的这头猪娘很凶,得多几个捉住它,它要咬人呢。
我跪在小猪娘的圈外,将颤抖的手伸向它的唇,它舔着我手心的湿热的舌头,从来没有这么柔软过。
“小猪娘——”我轻唤。
“嗯——”它轻声地答,梦呓一般。我听出了它的伤悲,听出了那股诀别的苍凉。谁说猪只是猪,谁说它们笨?它们也有思想,有感情。你看它眼中的泪光、不舍与痛楚,那仅仅是人类才有的吗?
你要死了,我救不了你,你怪我吗?
它嗯了声,继续舔着我的手心。突然,它停住了,迅速转过身去,又一个急回头看看我,轰然躺倒在草堆上。
我哭着跑向屋后的小山坡。揪心地听着小猪娘声嘶力竭地被几个男人骂骂咧咧从圈里拖出,接着就是被扔上木桶上横放的木板上的声音,小猪娘如山风般怒吼着,它控诉无情的人类,它痛哭凄短的生命。
它在哭,我也在哭。它在吼,我亦在吼。
突然,一声短促的颤音,它的吼声变了,变成了一种漏了气的沙哑的声音,我明白,尖刀捅入了它的喉、它的胸、它的心脏!
我痛哭着,突然,它的声音又变得高昂起来,莫非,刀还没捅进去?我一阵欣喜,却听得杀猪人骂着娘说,妈的,被杀了还咬我一口,再捅你几刀,看你凶!凶!!凶!!!
天哪!我紧捂住双耳。哭倒在地。那一刀、两刀……一刀比一刀狠地捅向我,我脆弱无助的心灵啊!
写到这里,已是泪流满面。
心,还如儿时一样的痛。
它们,现在可已转世?为鸟,还是再次为猪?
想念,虽然,不知它们在何方。想念,那份人与猪间的珍贵友情。
唯有想念了。
2010年12月2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