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毕业于宁都师范,写得一手好字,一手好文章。他当过老师,放过电影,做过电工,最后在乡政府退休。他一生清贫,孤傲,对工作尽心尽职,对妻儿疼爱有加。他一辈子默默无闻,平淡清明。正如他自己所说:唯一成功之处就是娶了自己喜欢的女人,生下三个还算听话的孩子并把他们一个个抚养长大,成人成家;一生留下很多遗憾,没权没地位,未给祖宗长脸,没财没钱,未给妻儿富裕安康的生活。
在三年前的五一长假,他离开了我们,走得很匆忙,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那年他六十三岁。妈妈哭得晕过去好几次,而我们兄妹三人,就在这个长假里,安葬了生我们,养我们,一直为我们着想,我们却还未来得及报答的父亲。其实直到今天,我仍然不敢相信父亲真的走了,时时觉得他还在我老家的院子里看书晒太阳,只是很久我都没有回家看他而已。与从前不同的是,在我的梦里,父亲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
最记得爸爸的那双手。手指细长,灵活而有力,一看就知道是拿笔杆的一双手。也就是这双手扶我走第一步路,把着我的手写第一个字,也是这双手,给我洗脸,为我穿衣。儿时的点点滴滴也是被这双手刻在了我心灵的最深处。第一次记住爸爸的手是在我八岁那年。那是一个冬天,妈妈去学校上早班了,我和往常一样叫正在做早饭的爸爸给我穿衣服,爸爸小跑过来,搓干净手后,就为我穿衣服。就在为我抻裤腿时,我感到刺心的冷,是爸爸的手。冷得我差点哭起来:“好冷,你的手。”爸爸愣了一下,马上又要跑回厨房,我急了,以为爸爸不帮我抻裤腿了,没想到爸爸说:“乖乖,你等会,爸爸手冷,冻到你了,我去热水中浸一下在抻,先躺下,盖好被子。听话”当爸爸回来再为我抻裤腿时,那双手真暖和!我满意地亲了爸爸冰冰的脸。那时我只有八岁,很难真正体会父亲对子女的爱,但我的确真实地感受到了来自父亲的温暖,这份温暖一直让我不能忘记。就是这双温暖的手,为我抻平了童年冬天里的裤腿;也为我兄妹、为我们整个家抻平了生活的皱褶。就是这双温暖的手,直到今天仍然停留在我内心最软,最容易触动的那个地方。爸爸走的那一刻,他毫无知觉,我很害怕,也很无措,只能紧紧抓住他的手,希望他还能感受到他最疼爱的小女儿的温暖和对他的依恋。
我最爱吃咸鸭蛋,家中四季都有咸鸭蛋。那咸咸的蛋白包裹住流着黄油,泛着黄沙的蛋黄是我的最爱,而苦咸的蛋白,我一口都吃不下。每一次吃咸鸭蛋,爸爸总会挑选又大又有黄油的咸鸭蛋给我,他左右对比,挑中后在桌上轻轻地一磕,然后慢慢地剥开,把蛋白一掀,里面那黄溜溜的蛋黄便滚落到我的碗里,他嘴里还说:“这蛋黄有什么好吃,油腻腻的,还是蛋白好吃。”每一次,他总是吃两个蛋白,而我却独享两个蛋黄。我还曾问他:“蛋白那么咸,真的是你喜欢的口味吗?”这个时候,爸爸总会开心的说:“是呀,我小时候是用盐下饭,最喜欢吃咸味了。”所以,每一次我都是毫无顾忌地大吃蛋黄。慢慢的,我长大了,我也当母亲了,也为“妈妈爱吃鱼头”的故事感动了。只要回到老家,我就会亲自为爸爸挑选最好的咸鸭蛋,在桌上轻轻地一磕,然后慢慢地剥开,把蛋黄一掀,让那流着黄油,泛着黄沙的蛋黄滚落到爸爸的碗里,我就嚼着苦咸的蛋白。六十岁的爸爸,也像儿时的我,不推却,专心地品尝着蛋黄,像个孩子一样享受着这份爱,每每此刻,我就想流泪,想告诉他我已经懂得了“妈妈爱吃鱼头”的故事,想陪着他慢慢享受吃咸鸭蛋的幸福。
大爱不言谢。一直我都没有说出我对他的爱。原本以为,等我的工作轻松些的时候,我的女儿再长大点,我就一定要用心、用行动来好好呵护我的父亲,在每个黄昏陪他下棋,聊天,看电视,登山……可是,“子欲孝而亲不在”。他走了,尽管我拉着他的手,我却没能留住他。此刻,我流泪了,因为我又想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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