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年轻,今年二十五岁。
他的歌唱得很棒,飘逸而空灵。
他是杀人犯,入室抢劫杀人致死。
这是他人生最后一个春节,他被判处死刑,上诉被驳回。
看守所一个空出来的监室,暂时作为新春晚会排练的场地。这里除了警官和我,全部是犯人。
作为辅导老师,每年我都会被请进看守所给犯人排练节目。每年的晚会上都会有一个重型犯表演节目并有一段痛心疾首的真情告白。
他拖着粗厚的脚链,艰难地上到台上,我说,那段告白今天就别念了。他点点头,有些感激,眼睛红红的。
他的那段真情告白,我听过两次,听一次哭一次。台上的他下大雨,台下的人下小雨,而我是,心下大雨眼下小雨。好痛好痛。诚然,他杀了人,罪有应得,但当你眼睁睁看到眼前一个活蹦的生命即将逝去,那种悲痛与同情已超越了人性的善恶是非标准。我不是法律,我只是一个普通善良的凡人。我没有看到他杀人,但我看到了他将被杀,哦,你无法想象我的心情。
他的真情告白很长,长得像一把无形的长剑,切割着我的心。
他说,这是我人生最后一个春节,我想念我的父母,他们老了,我想念我的孩子,她还很小。我悔啊,可是,悔有何用……你们的一次犯错,等待你们的是走出高墙重新做人,我的一次犯错,等待我的却是生命的终结,我是多么羡慕你们啊……你们要好好珍惜,好好做人啊!
他唱完后,艰难地下到台下,在我旁边坐下。台上的节目继续着,我抽了个空隙,轻轻对他说,上次和我一起来的我的弟弟要我代问你好。他轻眨了下眼说,替我谢谢他。我说他跟你同年,他说是啊很年轻。
你上诉了吗?我问。
上了,驳回,维持原判。
还有机会改判吗?
申诉了,但估计没用。只能等死了。
他眼睛红了。我也红了。
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能怎么想,下辈子再重新做人。
他努力地架着眼皮,不让自己流泪。
人哪,不是生来就有坏人好人之分,好与坏有时候只是一念之差啊。我对他说。
我知道,我的劝慰好苍白。
他点点头,很沉很沉低下头去。
我继续指点节目,但我的心一直沉着,灌了一肚铅似的。
想起警官曾告诉我,他很有可能连这个年都过不了。我的心情异常沉重,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被他扼杀,而活蹦乱跳的他,又即将被杀,这原本是一命还一命的游戏法则,却让我无法释然,我甚至责怪起制造这种游戏规则的人来。但我知道,我的责怪并不理智。
是的,他是可恨的,无论出于什么动机,是一闪念还是酝酿已久,他都是罪孽深重,死,对他来说,是应有的惩罚,然而,这惩罚彻底得很彻底,没有一丝生机。
是的,他不值得同情,理智告诉我,不杀他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诫后人。尽管如此,当我指导完节目准备离开时,我还是忍不住走过去对他说,CX,我弟弟让我代他抱抱你。他眼里闪亮着一束光。我给了他一个拥抱。
其实,是我想抱抱他,我想用胸怀告诉他,他是杀人犯,但我把他当朋友。
他哭了。也许,这是他在人间得到的最后一个拥抱吧?
我要走了,离开喜欢我的犯人们。在他们恋恋不舍的目光中,我走出监室。
下次来看守所,我也许还能看到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但 CX,我是再也见不到了。
CX,走好,下辈子一定做个好人,一定!
2011年1月28日于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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