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篇 ◆
我在中国十七年，曾经在北京住了八九个月，我却没有去过天津。谁会想到半个世纪之后，我会从太平洋彼岸专程飞去天津，为的是去看望三十七年前，我在云南潞西民族中学教过的一个学生刘新瑞。如果不是要去看望我这个学生，我想我今生和天津是结不上缘的。
二零零六年九月，我到云南潞西市，看望三十三年前我在潞西民族中学教过的学生时，没见到刘新瑞。这才知道她早已在天津落户。
一九七零年我在潞西民族中学当五十一班的班主任时，刘新瑞只上了一年初中就调到省上的羽毛球队重点培养。培训期间，她回过潞西市，自此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她。
一九七三年，我离开潞西民族中学，不知道她身在何处学习与生活。但心里老还收住她的影像，瘦瘦的个儿，机灵活泼，看上去，有点儿调皮，取名新瑞，并不俗气。比起五十一班其他同学，她和我相处的日子，相对短一些。二零零六年我在潞西见到五十一班的同学时，她们断定我一定记不起她。于是拿了一张潞西民族中学五十周年校庆,她们在校门口合影的照片，问我：“找到刘新瑞吗？”我一眼就认出来。她们感到惊奇：“老师，你的记性真好，几十年你都认得出来。”吃晚饭的时候，同学挂了长途电话到天津告诉她，我到潞西看她们来了。她在千里之外很兴奋地问候我，同时也怪我事前没告诉她，我会到潞西，要不她一定赶来潞西见我。我宽慰她说，我明年会专程去天津看望她。千里之约，近半个世纪的师生情，敲定了我今年九月天津之行。
从去年十月，我就热切期待着今年九月“天津之行”。等待的滋味总是不好受的。
好不容易向单位上拿到假期，我于九月一日飞往香港，在家住了四天就北上飞往天津。从香港至天津，航程二千二百四十六公里，这是空姐告诉我的。飞行时间是两小时五十三分钟。飞机飞行的时速虽在八百公里以上。我还是觉得慢。
由于班机误点起飞，抵达天津时已是傍晚八时半，整整误了四十五分钟。
通过天津机场海关，我一眼就瞥见刘新瑞在接机大堂激动地向我挥手。我也以同样的激动心情向她挥手。该如何形容她见到我时的情景呢？我的脑子里立即闪出两个很形象的字：“雀跃”。虽然穿着高跟鞋，她仍像一只小麻雀般连跑带跳，快速跑过来迎接我。她应该是一个心情开朗，善于说话的人，但那一刻，她没有多说话，却给我一脸灿烂的笑容。
她是开着车子来接我的。坐上车，我问她：“机场离市区远吗？”她回说：“还顶远的。”
我们在这段“还顶远的”路上，她一边开车，一边聊起来。
“要不是事前见过你电邮过来的相片。在街上碰上你，我准认不出来。胖多了。”
“是啊，在潞中时，我很瘦。现在胖了将近四十磅，你怎会认出我来？在潞中，学生给我取了个花名‘小头老师’。”
她听了爽然一笑：“一下子，就过了三十多年了。那年在新加坡举行的华人杯羽球赛，我不知道你在新加坡，要不我就跟队来新加坡见你。”
我说：“世事有时就讲个缘字，有缘千里来相逢，缘未到，见不着就是见不着。”
“二零零六年，你没告诉我，你要去芒市。要不，我一定从天津飞去见你。”
“我当时也不知道你在哪里。”
“我很早就离开潞中。潞中的老师，我记得的是两个体育老师,一个是唐文金老师,是他推荐我进体操队，到省上，却送到羽毛球队培训。一个是周宗仁老师，再一个就是你。”我奇怪，怎么会特别记得我？
“当年，要抽调我到省体操队，你不赞成。说我的英语还学得不错，日后有机会上大学。思想工作还做到我家里去呢。我妈还记得这事。她本来就不赞成我去。还对我说‘瞧，老师都不赞成你去。’”
“有这回事吗？我自己倒想不起来了。”
“田启凤还陪你一路从潞西中学和我谈到广场呢。”
一路谈着，我脑海里一路‘翻查’她在潞中留给我的影像：个儿细瘦细瘦，扎着两条短辫子，高兴时，走路就像只小麻雀，一跳一跳，好不天真活泼可爱。怎的一下子就成了眼下坐在我身边一位知天命的人呐！时间好不留情。想到这，我自己不禁哑然失笑，自己不也是耄耋一老翁！
三十公里的车程，就走完了。
当晚，刘新瑞安排我下榻于天津市经理学院学府宾馆。她怕我沿途坐了几个小时的飞机太累，要我提早休息。我回说，几十年不见面，兴奋起来，那会觉得累。于是，又在房间里继续闲聊了个把小时。她先生带着学员出差比赛，我怕她家婆牵挂，没敢多留她。
九月六日一早，我们在宾馆吃过早点。她准备开车带我逛逛天津市，但车子才上路，在北京的常晓明给她挂电话，说是他今天难得有空，要我们当天上北京去，他已经在北京安排好一切。于是，我们不逛天津市了。我回宾馆收拾行装，她也回家准备。之后，新瑞本来想带我去天津最著名的金海湾海鲜馆吃海鲜，听说那里烹煮的螃蟹很出名。不巧餐馆正在装修。只好转去“天津百饺园”吃了蟹黄饺、蘑菇鸭肉饺。要了两只河蟹和粉丝蒸蚌（我没问清楚是什么蚌类）。我吃了这一餐三分之二的分量。真的是心情特好，食欲奇佳。我相信不是有很多人能像我这样有此福分，在阔别近半个世纪之后，有机会从数千里之遥，飞来和自己心中挂念的学生同桌吃饭的。
◆ 下篇 ◆
天津到北京，车程一百三十多公里。我们不走津京高速公路，而取道津沪高速公路。
坐一百多公里路的长途车，若是在另一个时间环境，我早已呼呼入睡了。但这一百多里路，我甚少睡意，话题从近谈到远，又从远谈到近。有说，话不投机半句多，酒逢知己千杯少。如果允许我乱改，我真想说，话逢知己说不完。就这样一边说，一边回忆，我们已经进了北京市了。
在约定的地方接载常晓明。然后由他领路到北京西客站的四星级“北京建设大酒店”下榻。
常晓明是潞西中学的学生。虽然他不是五十一班的同学。但据他所说，对我还是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现在是“中国铁路建设投资公司”经理、高级工程师。就他目前的学历、拥有的知识，我应该尊称他为老师。可不，他现在身负重任，正在筹建北京一条高速铁路，规模之大，技术之尖端，举世瞩目。话
虽如此，他却是一名谦谦君子，心中仍怀着尊师重道的纯朴思想。
这是我深受感动的。无论是去年我在潞西见到的同学，或是今天见到他们两位，都提到我在潞中教书时对他们的影响。我算不得是一个德智具备的好老师，充其量，我只是一个能接近他们的老师，能尽点心力关心他们，爱护他们。能够在他们的心目中留下这么深厚的感情，这真是我做老师的最大福分。这次见面，常挂在晓明口里的话是：“能和老师见面，见到老师身体如此健康，感到特别高兴和宽慰。”他也一再邀我：“明年北京奥运会，希望老师能到北京来。”
在新瑞的车上，常晓明告诉我，还有一个学生常叨念着我。我问他是谁。他说：“钏德宏。”他用手机挂了个长途电话到芒市，告诉对方：“我今天很意外见到一位老师，你猜是谁。中学的老师，教英语的。”对方立即猜到是我，还把名字念给常晓明听。常晓明把电话递给我，我很惊讶，钏德宏不是五十一班的同学。我接过电话，向钏德宏问好：“你还记得我。”钏德宏在芒市那头回说。“老师的名字，我永远记得，牢牢记得。”我几乎听得掉下眼泪，对着手机，说不出话来。去年我到芒市没见到他。他告诉我，当时他去了缅甸。我心里热乎了好一阵。这些学生现在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材，分别几十年，心中仍牵挂着我这个并不出色的老师，记住我的名字，我怎能不感动得泪眼欲滴！此行，满载学生的情谊而归。我可以说是世上难得有的幸福之人！
当天晚上，常晓明带我和新瑞到“滇园春大酒楼”进餐。
“让你们在北京尝一尝地道的芒市傣族风味。他们的用料都是从云南空运过来的。”
这一餐，常晓明点了很多款菜肴。有油炸竹虫和蜂蛹、鲜菌炒肉，还有一些叫不出厨艺名字的佳肴。说句真的，阔别多年，我只顾和他们话别情，即使佳肴当前，也没成为“主导地位”。我脑子里还在捕捉钏德宏的模样儿。说来愧疚，钏德宏记得起我，我却连他的模样也记不起来。
常晓明白天有各种会议要出席，有各种业务要处理，抽不出时间陪我，就由刘新瑞当“导游”。
九月七日，新瑞陪我逛北京城。
“到北京总得到天安门走走。”我说。
我自一九五八年离开北京到云南，除了一九六一年陪双亲到北京过国庆，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以红卫兵的身分到北京接受毛主席检阅之后，四十二年没到过北京。印象之中，好像我没有在天安门照过像。这天，我拍了一张单人像，和刘新瑞合拍了一张双人像。
然后我们到王府井2008北京奥运会专卖店买了几枚纪念章，在附近“狗不理”老字号餐馆吃午餐。
这几天和刘新瑞在一起，我的胃口奇佳，她叫了两客包子。她只吃了三个，我吃了八个。
有说，不到长城非好汉。
新瑞问我：“能登长城吗？”
我说：“行。”
说真的，和她在一起，我不仅胃口好，精神爽，情绪也佳，人也年轻起来了。有说，人老脚先衰。我眼下步履轻松，说明还“不衰”，有似三几十年前我在芒市爬越过东山、中山那样的劲头，那样的青春年少。
九月九日，我们驱车到离北京八十公里外的八达岭，从北面登长城。我没有一口气登上至高点，因为她怕我累过头，一定要我歇一歇。歇过之后，我还是能到达颁发“好汉”证书的至高处，我没有在该处拍照领“证书”。刘新瑞的生肖属狗，我也属狗，我大她二十四岁。我能够跟着她攀登长城，这是别有意义的证书了。出发前，我对她说，到长城我们两人拍一张相片。我没告诉她拍这张相片的用意。长城另一边山头竖起一块二零零八年北京奥运会 “One world, one dream”的大海报牌。这正是我和刘新瑞拍这张合照的写照。One dream，是的，我们又回到三十八年前，她扎着两条短辫子，蹦蹦跳跳的日子里去。她不熟悉北京的街道，驾着车子在北京市内兜圈子时，她会下车前去问路，那连跑带跳的背影，好熟悉啊！一句话说完，我这几天和她在一起有点返老还童的感觉。二零零六年，我在潞西见到五十一班一众学生，也是这样的感觉。他们就像是一剂青春不老药。
登上长城之后，当晚两人吃一只烤鸭。
九月十日，我们从北京折返天津。当晚，由刘新瑞的夫婿孙建国先生和他的好朋友周先生安排住进体育宾馆。
中午我们在宝轩渔府用膳，晚饭是安排在金龙大酒楼。
席上，新瑞的夫婿深有感触地对他的好朋友周先生说：“这回是杨老师特地从新加坡飞到香港，又从香港飞来天津，是老师来看望学生，而不是学生去探望老师。”
不管是老师探望学生，或是学生探望老师，这千里之约，都是一种系念，一种人世间无法取代的幸福。
去年到云南也好，今年到天津也好，都是千里之约，师生之情。
九月十一日，由新瑞开车送我到天津国际机场。新瑞的夫婿身负培训学员的重任，不能送行，。临行前，我们在“体育宾馆”前拍了一张相片。
千里之约，三十七年师生情，让我满载情谊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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