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千变万化,遮住了谁的脸。阳光的裙摆,颜色争论着,去镶嵌痛的嫁衣。爱老了,思念也远了,你的容颜,是谁的依恋?
——题记
灞桥旁。泗水边。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的古调响彻在我的耳畔,在落日的余晖中,我分明感到了一种不可明喻的悲凉冷冷地漫过我的心头,只因我那困苦不堪的叔父不得不将我送往宫中。“一日为奴,终身为婢”的道理对我这种无父无母的孤儿来说早已烂熟于心。所以我从不强求这个世界能为我带来什么。
叔父自然是不舍的,但他又怎么忍心看我跟着他辛苦地过有一顿没一顿的混沌日子。我记得,那日的长亭出奇地凄凉,亭外的芳草沙哑了离别的箫声。我清楚地看见叔父脸上歪歪斜斜的沟壑和那黑黑的铜钱似的双眼。我还没来得及从分离的忧伤中挣脱出来,自己的名字便被叫起。
“芷萱,”宫廷派来的公公正急促地催着我上路,还边说着:“你呀,有福气了。此番进宫为婢是去服侍公主的。人家啊,几辈子都修不来呢!该谢恩了!”还没回过神,马车便载着我,一声长啸,绝尘而去。
进宫之后,因着乖巧机灵的性子,成为了公主侧旁的一名贴身丫鬟,日夜侍奉着公主的更衣洗漱。我方才知晓,她就是隆虑公主,武帝唯一的妹妹。乌黑浓密的秀发梳理得丝丝有序,碧玉簪将发丝绾起了一个牛角形发髻,低垂鬓发斜插着一对珠翠牡丹花簪,云霞修饰的大衫霞帔,逶迤落地的红罗裙,装饰得公主体态高贵雍容。卑贱的我自然是惶恐难安,但又不得不处处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了什么触怒凤颜。甚好!进宫的几年一直相安无事。公主喜欢到永巷看花,也看人。我跟随在她的身后慢慢地熟悉、知晓身边的一切。但宫苑里的亭台楼阁、华屋美宅,浓厚的宫娥娇娘媲美气息却使我厌恶皇宫,因为它没有宫苑外渡口边的蒹葭那么温暖,三千佳丽也没有倒映在罗江西畔的容颜那么姣好。可我该呐喊的是:那高峻的宫墙、紧锁的城门、冷血的酷吏、怒挺的剑眉,竟是这个时代,这座宫殿的象征符号。我无法脱离汉宫女的身份。于是,我沉默了,安分地瑟缩在公主的身后。
公主的脸上有着冷艳和高傲的神情,也许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娇气,她常用不屑的眼光俯视在她眼前卑躬屈膝、谄媚逢迎的臣子们,那些趋炎附势的臣子们每每是献殷勤不成倒遭冷水。可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的哥哥是大汉的天子,她金枝玉叶的身体里流着高贵的血液呢。我依旧安分守己,春秋如一,似乎快变成了一个傀儡。宫墙下,青黑色的苔藓,它们的寂寞忧伤如同我一样,不慎,便支离破碎。
“未觉池塘春草梦, 阶前梧叶已秋声”,岁月匆匆长着脚,在宫女们的烟斜雾横中,在嫔妃们的水粉胭脂中,在秀女们的缦立望幸中,一下子飘忽、飘忽地过去了。我渐渐长大,铜镜中,我看到了自己莲花般妍丽的容颜,一双明媚有神的大眼睛如同漫漫沙漠中陡然出现的月牙湾,闪着灵动的光泽,被粉色的发丝带缠绕的头发似摇曳在暖风中的芦苇。春天的时候,陪公主到永巷赏花,在周围妃嫔们和公公们流转的眼光里,我看到了作为一个女子的骄傲,那就是美丽。我比公主美丽。可我更清楚,一个宫女,即便如出水芙蓉,她的脸也只能永远低垂着,这是我应有的姿态。公主固然待我好,但我渴望身为人的自由。我常常想:我的一生只能注定老死在这凄冷的后宫中吗?
也许,我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个改变我命运的人在我伤痛浓烈的年纪悄然而至••••••
春寒料峭,桃花待开。永巷中的婢女们在忙着这一年的种植养蚕,刷布洗衣、除尘备新。从甘泉宫的檐角望向城西边上的宫门,看见一匹黑色快马倏地越过山顶千门,飞奔而来——宫里出事了!
听边疆的军帅来报,那个叫做匈奴的民族,又要侵扰大汉的疆土了。
我不懂政事,但出身于贫苦乡村的我总了解老百姓水深火热的困境。想想汉朝开国之后,因敌不过边境蛮夷的抗衡,大汉便只能屈辱求和,以“婚配”的方式——将汉家的公主远嫁匈奴首领单于们,来换取天下的太平。汉家的公主们虽贵为千金之躯金枝玉叶,但婚姻的归宿也是不得一厢情愿。与其说生在帝王家可呼风唤雨,倒不如说这是被摆布的命运。从此大漠孤烟,一去不返的愁绪要绵延无尽了。
而如今,这种紧张的局势又出现了。
接下来的几日,长安城内,日月无光。笔直通畅的街道异常安静冷清,但似乎有躁动的灵魂在挣扎着。宫内,一列披铠持甲的士兵齐齐儿走过,铠甲兵仞碰撞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凄惨的呼唤。幽暗中,只见透着寒光的枪尖在夜里整齐划过。夜开了,又合了。
武帝登基,羽翼未丰。众臣在大殿里为“和亲之事”进行了多次的商讨。金銮殿上,武帝深锁剑眉,金黄龙袍穿在身却没有丝毫逍遥自得的气息。终于,臣子们说话了。武帝微微地抬起了头,说:“罢!罢!罢!如此也好!”
消息传到椒房殿的时候,公主花颜失色,一声训斥:
“放肆!竟敢对本公主无礼。你可知假传圣旨的后果?”
喜公公三魂去了两魂半,喃言到:“是小的该死!不过,这是千真万确的呀!听说是陛下亲自下的旨意。”
我连忙上前搀扶着摇摇欲坠的公主,她自言自语道:“不,不会的!大哥怎么会如此待我!”我伺候了十年,如今已十八岁的公主,将作为此次和亲的筹码。容颜惨淡的她一定不会想到一个汉宫公主的幸福竟被那些胆怯懦弱的大臣们所葬送。这一刻,我替她感到了悲哀。
匈奴的使臣已在大殿等候多时,陪嫁的队伍早已在宫门外候命。当我准备为公主做最后一次梳妆时,却接到了旨意:替公主出嫁。公主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轻启朱唇:“芷儿,这是你为本宫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对本宫最有意义的事。你就安心前往北方吧!我大汉王朝,黎民百姓,都会一生感激你的。从今天起,你将不再是一个丫鬟,而是一位受万民景仰的公主,是我的好姐妹,是天下的功臣。”宫女们都说,嫁给单于,与死亡几乎等同。她们还说,大漠乃蛮荒之地,闭塞落后,不解风情,粗鄙庸俗。可我能说“不”吗?这个权利我从来不具有。我想着:对众臣子来说,我只是一个宫女,出于我的美丽,匈奴王定会满意的。为了我那高贵美丽的公主,我逃不了这种命运。死亡?哼!留在这汉宫里也与死亡无甚异样,倒不如永远地离开这里•••
于是,武帝封我为“泽漪公主”,以汉家公主的身份远嫁匈奴。那是我第一次近处地正视武帝的脸,他该是个有为的皇帝啊!他的脸庞上写满了希望。我知道,我带着汉家的希望,带着天下百姓的希望。“麻雀变凤凰”,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我可以自由了,摆脱这座皇宫,去寻找我生命中的欢愉,这不是我一直想要的么?武帝对公主的怜惜也成全了我新的人生。我很乐意接受他们所安排的一切。
城门骤然紧闭。队伍浩浩然向大漠出发了。
“昼伏宵行经大漠,云阴月黑风沙恶”,越接近大漠深处,风沙就愈狂烈,我的身体就愈难支撑这浑浊的空气。白日里,烈阳隔着轿车考晒着,队伍行走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湖蓝色的天空干净得无一点杂质,无尽的沙漠,铁青色的戈壁,时无时有的白杨树••••••全部是我平生未见过的风景;夜晚倒很清朗,在无风的时候,可以从车窗窥视到完整皎洁的月亮,我从未见过这样像银盘的月亮。夜半后,叮咚的驼铃便在悠悠地为我催眠了。
甘泉宫里,被谣言传得惊悚可怕的塞外大漠,在我眼里却流动着从未有过的希望,仿佛觉得它拯救了我,把我从幽禁深锁的皇宫中解救了出来。它的苍茫与辽阔、豪情和霸气,它如血的夕阳,是汉宫的小家碧玉无法比拟的。
“阳春半,岐路间,瑶台苑,玉门关。百花芳树红将歇,二月兰皋绿未还。阵云不散鱼龙水,雨雪犹飞鸿雁山••••••”无垠的大漠里响起了雄浑的歌声,我想那是匈奴族特有的风情。 熊熊篝火,浓浓烈酒,烹羊宰牛,歌舞狂欢,花鼓鸣奏••••••这是匈奴人的别样风格。我端坐在帐篷里,心里偶尔纠结,又异常平静,脸上是冷冰而倔傲的神情。因为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匈奴王是个什么样的男子。可无论我的夫君如何,我都会用我的一生来侍奉他。
匈奴地。这是匈奴的都城——统万城。
我的脸藏在绣着牡丹的喜帕内,可我不敢看周围欢呼嚎叫的人群,不敢听骚动的马儿和“咩咩叫、叫咩咩”的羊群,有位妇人使劲儿地搀着我将我拉进了闺房。噢,不!确切地说是极具大漠特色的三清殿。我从古书上看过,三清殿是匈奴族的主殿。我几乎可以想象匈奴王就在这殿中等待着我。
那妇人将我推进房门,禀告一声:“可汗,汉家公主已到。”他屏退了旁人,我听到房门掩上的摩擦声,双手不禁攥紧了衣袖。可汗缓缓地移步到我跟前,按挪住我的肩膀让我坐在床沿。他用熟练的指尖向喜帕的边沿一弹,喜帕飘落在地,顺着我的阔额滑到我的下巴尖儿,轻轻地使我的头颅微微抬起,我故作镇静地凝视着他:高大、英挺、目光如炬,透着不可抗拒的霸气。这个男人的身上有着最高贵的王者风范。我真怕他怀疑我这个“公主”的身份,这样一来,两国之间的友谊就算是付诸东流了。可这个男人,他是我的夫君,我该瞒着他我的真实身份吗?我犹豫不决••••••
他用粗糙却温暖的手温柔地抚摸我的脸颊,细细地观察着我,好像要把我的每一寸肌肤看透,他轻问:“你叫什么名字?”他的身躯是何等的伟岸,可他的声音如此温柔,像汉宫御花园中的新鲜雨露。我惶恐,朱唇一抿,小心翼翼道:“芷萱。”单于皱了皱剑眉,说:“你们汉家的名字令人难懂,既然你已嫁我为妻,不如我与你取一个名字如何?”“为我取一个新名字?”我想着,我当然没关系,名字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无意义的代号。
我点了点头,他爽朗地笑起来,说:“就叫‘月牙’吧,以后我就用这个名字称呼你。”
“是。月牙记住了。”
紫金帐中,红烛已剩两三根。四周大红大紫的围帘高高挂起,床上的睡枕不知何时已迷失了位置。他附身吻着我的阔额,我的蛾眉,我的眼眸,我的脸颊,然后轻轻地覆上我的唇,双手温柔地褪去我的衣裳••••••单于问我:“汉家的女儿都像你一样美丽吗?”我含笑、低头、不语。
我嫁到大漠是去年的寒冬,那时候风沙狂暴。现在已是早春了,白日的大漠清净开阔,万里无云,牛羊成群。我眺望无边无际的大草原时,偶尔也怀念汉宫的景致,永巷的桃花都开了吧,大片大片的粉色,那位高贵的公主依然在那里观赏吗?
突然,一只孔武有力的手臂环着我的腰际,我转过头淘气地笑着,不时地拍打他,将他推开向远方跑去,他赶忙来追逐我,我们在碧绿的草原上肆无忌惮地奔跑、打闹。有了单于,我不再是以前那个卑微的我,他给了我尊严。我真正的人生,是从这个荒凉而魅力的地方开始的。
我经常亲自准备精致的糕点,如:粟米糕、芝麻糕等,让单于品尝汉宫的美食佳肴。大漠这地方缺乏美丽妖艳的花,所以关于花的糕点就无法制作了。滴酒不沾的我也试着匈奴族每天必喝的烈酒,每次我被呛得脸颊出现红晕时,单于便会看着我爱怜地笑。我每天都骑在他的马背上,被他温暖的双臂环抱着,一路狂奔在茫茫的草原上,那是我笑得最爽朗的时刻。他对我说,月牙,你笑起来真美。我听了,真想把我所有的笑容都送给他。
他紧握着我的手,教我拉弓射箭,也许我的天性本就不是柔婉娴熟的女子,骨髓里渗透着满满地狂狼之气,所以我学得特别快,连战功无数的单于也惊叹我的进步。
他按着我的头,说:“月牙,你真是一个特别的女子。我听说汉家的姑娘都娇羞内敛,性情乖巧,可我面前的你却刚刚相反,有着巾帼的豪气,要是我早点遇见你那该多好?”
“可我们终究还是相遇了,不是吗?”
“是啊。你注定要来到我的身边。”
说着,他将我的脸贴在他宽阔的胸前。我和单于就这样彼此相爱着。在我身上,已然没有了南国姑娘的金步轻摇,没有了汉宫女的心灵手巧,有的只是大漠女豪的洒脱和大气。翻马背、拉长弓、喝烈酒、唱雄歌、驰骋草原,与单于共享每一个清晨和黄昏成了我生活的曲调。在昏黄的沙漠上,我抚琴给他听,那是汉乐赋。听得入迷了,他的眼里还会盈着泪水。我知道,那是因为他懂我的心思。
皓月下,他问我:“月牙,你想念汉宫吗?”
我淡淡一笑,说:“不想。”
“为什么?那是你的故土。”他讶异。也许他从未听过我这样冰冷的回答。
我知道,我已不能再隐瞒他了。我转过身正对着他,要是坦白地说出来能减少压抑在我心中的罪恶,那我不要再让他误以为我是千金之躯。
我稍显激动地对他说:“不要再提什么汉宫,那不是我的家。它只是一个束缚我自由的地方。”我已无暇顾及他脸部表情的变化,只是想借此发泄出来。
“其实,我只是一个出身于贫苦的姑娘,我是个孤儿,是叔父把我养大的。我八岁那年,因叔父不忍心看我跟着他继续受苦,就把我送进宫当了隆虑公主身边的婢女。在众婢女当中,就我最出类拔萃••••••”我顿了顿,看了看身侧的单于,他正用树枝撩着篝火,一股似离似别的疼痛悄悄地来到我的心头,难道我的幸福如此短暂吗?我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当陛下知道你又再次侵扰大汉疆土,于是就以‘联姻’的方式来使你退兵,可隆虑公主是陛下唯一的妹妹,他自然不舍得。于是他选中了我,封我为‘泽漪公主’代替真正的公主远嫁蛮荒。我本不愿意离开叔父来这陌生的地方,可我更不愿意一生长埋在那凄冷的后宫中,那里人们的麻木空虚、荒诞炎凉抹杀了我追求自由的权利。更何况,身为婢女的我,根本没有选择,我要是抗旨,就是欺君。”
沉默良久,单于依然无动声色。我在想,他一定在怨恨我,我不是公主,根本配不上他这样伟大的王。我走进他,跪在他身侧,说:“我知道,我欺骗了你。原本我想要对你隐瞒,就算是为了大汉的百姓,为了两国的和平。可越到最后越发现这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现在我对你坦白,你可否不要怪罪无辜的人,就当作是给我一个不那么自责的理由吧!”
我深深地叩了叩头,从衣袖中拿出了一把匕首,递到他面前,坚定地说:“杀了我吧,可汗!”
“啪————”脸上顿时一阵剧烈的疼痛,直痛到心里。我感觉到嘴角有股暖暖的带腥味儿的液体缓缓流下。接着听到单于的一声怒吼:“你刚刚称呼我什么?!哼!”说罢,挥手扬长而去。我流着眼泪,朝着他大喊:“你不杀我,是要让我自行离开吗?”我终于无力地跌坐下来,摸着伤痛的脸,独自回到三清殿中,收拾自己的行装,才发现能带走的东西只有出宫时陛下给我的令牌,那是陛下专程留给我的让我“回家探亲”用的。
第二天清早,我换上了出宫时特别带上的汉宫服饰:迷离繁花丝锦制成的芙蓉色广袖宽身上衣,绣五翟凌云花纹,纱衣上面的花纹乃是暗金线织就,点缀在每羽翟凤毛上的是细小而浑圆的蔷薇晶石与虎睛石,腰环粉色软丝带,下身的绿纱裙错落有致地摆动着。我拔下绾发的王妃发髻,把发丝自然地垂放下来,而后再插上镶着珍珠银链的簪子。古镜中,我看到了螓首蛾眉、容颜姣好、绛唇粉嫩的自己,只可惜这一切单于都不再欢喜了。
我的双脚终于迈出了宫殿,向更远更宽的草原走去。我知道,草原过后就是荒原,我必须靠着自己走回长安。这日的天空依然清朗,时猛时柔的风不断地吹着、吹着,但怎么也吹不掉我的悲伤,此时此刻我内心在呐喊:单于,我的夫君,我爱的人,你要好好地生活,忘记我对你的伤害,别让这毫无价值的欺骗压抑了你。不知不觉,眼泪又啪啦啦地掉下来了。我在草原上寂寞地走着,忽然又想起了汉宫院墙角边夜生的绿苔藓了。多么讽刺的一次尝试!
三清殿。
晨露逝去后,单于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殿中。轻轻推开房门,看见的却是整齐俨然的床铺,床边的吊饰、床上的睡枕、床被安静地在那里,就像昨晚一夜无人入睡的样子。单于立即皱着眉头,呼喊:“浅菈——”“是,可汗有甚事?”婢女浅菈毕恭毕敬地立于门外。
“见到王妃了吗?”
“回可汗,从昨晚到现在奴婢都没有看见王妃回来过。恕奴婢直言,昨晚王妃不是和您一起到草原赏月去了吗?”浅菈疑问着。
单于长长地舒了口气,摆摆手说:“你退下吧。”
“是。”
像是恍然想到了什么,单于立即转身冲到马厩,选了一匹快马扬鞭而奔。“驾——驾——驾——好马儿,快跑!追上我的月牙!月牙,等我。”
猝不及防地,一阵狂烈的黄沙伴着急促的马蹄声席卷而来,一时之间布满了我眼前的整片天空。我感觉我的身体从地面上离开了,被一强有力手臂横抱住,忽然就斜放在马背上,我感觉十分难受以至于无法发出声音。过了好一会儿,马终于停了下来。我往四周看了看,却不知这是什么地方。
“是你?”我看到了单于忧心焦急的脸。他不由分说地拉着我的手臂一直往大漠更深处走去,风越刮越大,但我的眼里只有身前的单于。忽然眼前格外明朗了起来,就好像在沉闷黑暗的空气里突然被来自天上的一道耀眼的亮光划破一样,明朗得那样透彻,那样空灵,只见一条浅湾匍匐在灰黄色的沙土间,静静地、美丽的流着、流着,看着它我几乎快忘记了呼吸。我惊讶:大漠深处竟然有如此难得的佳境?!
单于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站在了浅湾的边沿,稍稍一探头,我们的身影立即出现在浅湾中,轮廓是那样的清晰,我从未见过如此美妙的倒影。
“这个地方,已经远离了鸣沙山。”单于说。
“这么说,我们已快接近敦煌了?”我试探道,“这条浅湾真迷人,茫茫的大漠大概只有这里可以发现生命的痕迹了。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单于直直地看着我,带着责怪的语气说:“那你为什么要离开?”
“因为我做了十恶不赦的事,我让心爱的人受到蒙蔽,我••••••”突然熟悉而温热的唇堵塞了所有将要呼之欲出的话语,我的肩膀和腰际被单于强劲安全的手臂紧紧环绕着,我感觉到他急促的喘息声,我有点抗拒不了这种毫无防备的亲吻,下意识地想逃离他,他却攥紧我的双手,把我拥得更紧了,我感觉到一种悲痛的气息,这是一个苦涩的吻。直到我用双手拼命捶打他,他才放开了我,看着娇喘微微的我,他带着严肃的神情问:“现在你还要离开我吗?”
“我••••••”我不知如何回答他,因为我不清楚他的想法。
“你知道吗?这条浅湾叫月牙泉,茫茫的大沙漠因为有月牙泉的存在才使我们的民族生机勃勃。它是真主赐给我们匈奴族的财富,象征着希望、爱、永恒。而你——月牙,你是我真主送给我的珍宝,我绝不会让你从我生命中消失。”
我恍然大悟:“原来他叫我‘月牙’,是与这月牙泉有密切的关系。”我斜着头颅定定地看着他,看见他眼眸里坚毅、闪着光亮的眼神。我在想:“叔父,你的芷萱何德何能让一个男人如此珍视我?”而后我缓缓地说:“可我只是个出身微贱的婢女,无父无母,命薄富浅,只怕我不是个配得上你的好妻子。”我感到发出的声音越发弱小。
“是啊,我要娶的是一个公主,可穿越茫茫大沙漠终于来到我眼前的是你,陪在我身边的也是你。在我心里,公主和你是不能相提并论的。现在你要离开我,我独自一人要怎么办呢?”他握起我的手,“不!我不能让你离开我,你是我的人,我要你永远都陪在我身边哪儿都不许去!你明白了吗?”
我怔住了!什么?要我永远陪在他身边?我不是在做梦?是真的吗?
我以为这辈子我都不会得到心灵的救赎了,而眼前的这个统领千军万马,英明神武,驰骋疆场,立下战功赫赫的男人,他在用他的真心挽留我,他让我的愧疚感渐渐地离我远去。我知道,他是我可以托付一生的人,以后我的未来和他再也分不开了。我终于放下心中一切芥蒂,扑向他的怀抱中,我肆无忌惮地哭着,说:“我怎么会舍得离开你呢?只是••••••我做了那么令你伤心的事情,我无法再奢求你的疼爱,我••••••对不起啊,对不起••••••”
他温柔的手掌抚摸着我的头,还梳理着我的发丝:“傻丫头!我怎么会怪你呢。我生气,是因为你称呼我的名字,我是你的爱人啊,你怎么像其他人那样呼我‘可汗’,显得那么生疏。你知道吗?你好残忍,在告诉我真相的同时还让我感觉到你的冷漠。我一点都不爱听••••••”
“是,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不会那样了••••••”
他再次紧紧地抱着我,我那被后悔的泪水冲刷过的脸贴在他宽宥的胸前,单于长长的头发撩拨着我的柳眉,一点、一点的,像蜻蜓点水一样很快又被风吹散了。马儿摇摆着尾巴,脑袋时不时地望向我们这边,好像在催促我们快点回殿呢!
“咕噜噜、咕噜噜——”有些节奏轻快的带着高低起伏感觉得声音从我们脚下传来,我们转过身,附身一看,啊!是月牙泉在呼唤我们!泉水打着细细地涟漪,一圈一圈的,来了又回,回了又来,无声无息地计算着光阴穿越千年的轮回。
“看,是我们的倒影,就在山泉底!”单于惊喜地说。
“啊,是耶,是我们的倒影耶,好清晰的我们,感觉就像在照一面巨大无比的镜子。”我和单于相视微笑,他说:“月牙,这是真主对我们的祝福。我们不能辜负了。”我认真地点着头。
大漠朗朗地上空,没有云飘过的痕迹。苍穹万里,只留一片空灵的蓝,像一块未被玷染过的通透的蓝棉布,笼罩着不仅仅是灰黄的沙漠,还有碧绿的草原。
赤裸裸的风。
月牙泉边,两个幸福的身影。
月牙泉底,两个幸福的倒影。
沙漠群山中,成群成群的骆驼依然“叮叮当、叮叮当”的晃着它们脖颈上的铜铃,那清脆悦耳的声音伴着大漠豪迈的歌谣悠悠地穿越了银川,摇过了鸣沙山,凝结在月牙泉里。三清殿中,紫色的曼陀罗花一盏一盏地盛开着,那种繁密迷离的紫,似乎散发着香气,萦绕着整座宫殿,经久不息。
单于说:“我听说,汉宫中养植着各色花种,那种情景可以绘成一幅画。大漠中就没有那样的景致了。不过,能够生长在大漠中的花都一定是十分倔强美艳的,因为它们凭着自己的生命力在恶劣的环境中顽强生存,不断地适应大漠的生存条件。”
我觉得他好像在说我,开怀地笑了笑:“你是指我吗?我是那朵顽强地,能在大漠中走路的花儿吗?”
“哈哈,当然是!你永远都是那朵倔强美丽的、会走路的花儿!”
一个汉人和一个匈奴王的爱情就像这繁茂的曼陀罗花一样,浓浓密密,不离不弃。那时,我以为我们的爱情会天荒地老,会和这座坚固的王城时时同在。
我以为,真的可以。
可幸福常常很短暂,它长着翅膀会飞••••••
一场猝不及防的仗,埋没了我生活的烟火。
公元前121年,武帝派霍去病出战,讨伐匈奴。我无从知晓那是一个如何骁勇善战气概河山的勇士。远方,传来一阵阵激烈紧张的锣鼓声,刹那间,马鸣蹄飞,刀光剑影,铁骑横扫整个大漠荒原,浓烈浑厚的黄沙细石无止境地挥扬,和迸溅出来的鲜血融合相混,一时之间“血污游魂归不得”••••••成群的牛羊倒下了,兄弟姐妹们也悄无声息,三清殿中竖起了大汉的旗帜。我们失去了祁连山,失去了原有的故土。连战马也没有带上,单于带着我一路狂奔,我们被逼得走进敦煌••••••
穷途末路。
我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屈服的,不会低下他那高贵的头颅。我是他的妻子,我要和他生死相随。他用担忧而哀伤的眼神望着我: “月牙,••••••也许不会再有退路了••••••”我带着勇敢的微笑回应他,紧握他的手,说,我不怕!就算死,我们也一定要在一起。
是的,用自己的双手结束自己的性命,也好过投降。我生是汉人,可死只能是匈奴魂了。汉人的身份并没有留给我过多的美好,可匈奴妻子的身份却是我想要用一辈子去珍惜的。我隐约地记得,我曾为大周后周娥皇和赵匡胤宋太祖那首唱不完的爱情悲歌惋惜,因为大周后患重病逝世之时,宋太祖没能陪在她的身边,只留着一条丝帕用以睹物思人。所以我想,我们是幸福的,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能陪在彼此身边,紧紧拥抱,给彼此仅有的温度。
奈何桥上。
在汉宫之时,在古书上读到很多玄妙难解的东西,那是些关于生死,关于命运的阐释,以为死魂、神灵、地府、天堂这些神秘莫测的东西只是世人一种心甘情愿的信仰,不过是为生活披上一层朦胧的色彩罢了,终不可信。可我真的见到了古书中的奈何桥,还有日日夜夜守在桥上的枯发齐肩的孟婆。我和单于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恍惚和神伤。
孟婆端着一碗似药非药的东西问,要喝汤吗?喝汤就可以忘记前世的所有悲欢离合、爱恨情仇,下辈子可以重新做人。可若不喝,便无法了却前尘,再生之时依旧记得前世发生的种种。我看你们是夫妻,就自行选择吧!
单于攥紧我的手,说,我们不要喝,这样我们就不会忘记对方,下世还可以再续前缘。
我笑,不要。我想把我们美好的记忆留在前世。我们相爱,我相信来世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我还能与你结为夫妻。
他微微犹豫了,但还是应允了。自从我嫁给他,他从未拒绝过我的要求。生前,死后,都一样。我知道,他爱我。
我们一起端起了盛着汤的碗。我看着他把碗举到唇边,一饮而尽。一瞬间,我的眼泪汹涌而出,单于啊,我们的这一生结束了。你知道吗?是这场弥漫着硝烟的战争剥夺了我们继续相爱的权利,我是多么地痛恨它。要是真有来世,可不可以答应我,别再做将帅,只做一个平凡的男人,给我一份安稳的爱情,给我们的爱情一棵栖息的大树。
那碗汤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把所有的记忆从他的脑中迅速挖走。可是,我怎么能够忘记他?我怎么可以?
我挣开他的手,把碗狠狠地摔向看不见的深渊,毅然走下了奈何桥••••••
我慢慢闭上眼睛,忽然想到我与单于的第一次见面,红纱帐中,自己容颜悄悄地盛放在他面前。匈奴王,我至爱的人,没有你,根本就不会有快乐幸福的芷萱。
漫天的往事,曾经的繁华与落寞,就这样凋谢了。
漫漫千年,我们再也没有相见。我仍然生活在大漠,从来不曾离开过这片土地。因为我的心期待着与他在此相遇。遥远的贺兰山脉一望无际,辽阔的草原绿得透彻。这是西夏王朝。如今,我是西平王府里的一个平凡女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溪水旁,我用木棒把拖沓皱长的衣衫敲打得“梆梆”作响;木屋前,摘着菊花,斜倚着门,不经意间就抬头望望远处的山路,总感觉那路上会经过什么人。可事实上,那儿只有一点一点游走白云。
我遇上的这个王朝,它的命运实际上并不乐观。众人皆知,在北边,有一个马背上的民族,一个叫做成吉思汗的男人,骁勇善战,金戈铁马,气概山河。附近的一带小国都被他连续吞并了。西夏的儿女在一场场武士演习中隐隐担忧西夏的覆亡。
我们的担忧并没有半点错漏,可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公元1226年,成吉思汗率领大队人马,大举东进,穿过沙漠,越过黄河,雄纠纠气昂昂,攻占到了西平府。整个城池分崩离析,哭喊声像顷刻间被摔破的玻璃瓶碎了一地,我又再次看到了人们在战乱中挣扎慌乱的脸,记忆的闸门又崩然而开,晦涩的天宇似乎又把我带回了千年前把我和心爱的人分开的战争,心里有种恨得咬牙切齿的感觉。难道,我又要与这片土地说再见吗?不,我不要离开这里,不!绝不!
一队人马飞奔而来,朝着王府的方向。我的身后是慌乱逃生的人群,而我却立在原地无动于衷。眼神模糊飘离,尘土飞扬中,我的心忽然剧烈地颤动起来。举着长矛,冲在最前面的骑黑马的那个人,改换了装束,可那张脸却是那么贴近那么熟悉。
是他——我的心在呼唤我。是他——是他!真是他!依然高大、英俊、威武。脸上,依然浮现的是不败的自信和骄傲。
他依然是将帅,不能是一个平凡的人。
我的心突然变得雀跃起来,我的夫君,他终于回来了!
我疯了一样喊着他的名字,边向他招手,边向他飞奔而去,他旁边的那匹马见势立即掉转了方向,接着我听到一个尖锐的声音:“可汗小心,有刺客!快!保护可汗!”我呼喊着向他伸出手,但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的名字,一把利剑,措手不及,便刺穿了我的心脏——“啊——”剧烈的疼痛顿时遍布我的全身,我捂住胸口,忍耐着巨痛,艰难地从衣袖中拿出一把匕首,那是单于送给我的被他视为最珍贵的礼物,他曾说,这把匕首象征着他的勇气。我想告诉他,我就是他深爱的妻子。
“啊————”背上何时被人捅了一刀,我全然不知。大口的鲜血从喉中喷涌而出,我双膝跪在他的面前。是他的护卫,他一定以为我拿出匕首是为了刺杀他们的可汗。不!不是的!我惨笑••••••不愧是历经生死难关的王啊,这样血腥轰烈的场面竟没有使他蹙动眉头。他冷若寒冰的眼神扫过我身上的每一处伤口,却扫不过我的内心深处。黑色的血液顺着利剑从我的衣带上流下,疼痛麻木了我的神经,我无法动弹,无法思考更多的事情。是啊,一个在他攻占的都城里的西夏女子突然飞奔而来,不是刺客还能是什么呢?我的单于也将我看成了一个纯粹的刺客。
我用近乎哀求的眼神望着身旁那位持刀欲杀我的护卫,我不死心,蜷曲着双腿,靠着流满鲜血的双手支撑自己,缓缓地移动,想离单于近一些,好让我能和他说说话。也许那名护卫觉得一个手无寸铁遍体鳞伤的女子已无甚威胁,便只是紧跟,无进一步的行动。我离他越来越近了,看见他皱起了剑眉,我猜他一定在想:这女子是谁?究竟想干什么?我缓缓地将匕首递到他眼前,颤微微地说:“你••••••还记得,记得它••••••”我的手骤然跌落,连同那把匕首,整个身体像没有了重心慢慢地软下去,我终于无法言语,只轻轻地喘着微弱的气,等待着空气带走我最后一缕生命痕迹。周围的世界忽然变得好安静、好安静,飞扬的尘埃似乎也冻结在空气中。
单于的马来到我的跟前,那名护卫用指尖在我的鼻前探了探,说:“尚有气息。但身中数剑,恐怕无法救治。可汗,您认识这位女子吗?”他似乎犹豫了一下,说:“素未谋面。”“那如何处置她?”“这位女子应该是西平王府的人,为显我大元王朝的仁慈,把她运送到城中好好埋葬,不得有半点差池!其余的人随我继续攻城!”
“遵命。”护卫命人将我抬上了木板车,身后又响起大队人马气势汹汹的攻城声。
我的视线忽然变得模糊,不断地浮现出与单于相遇、相识、相知、相爱的幅幅画面,那些欢笑,那些歌谣,那些泪水打湿的幸福,那些清水凛冽的过往、牵手而行的日子。千年后,他都无一遗漏地还给了我。
单于啊,我心爱的人,这一次我要是还遇见孟婆,我也还是不会喝下那碗汤,我要继续和你遇见,无论多少轮回,多少来世。
荒凉的古殿中,听到有人在反弹古筝:
“只等我来去匆匆,今生的相会,
烟花烟花漫天飞,你为谁妩媚,
不过是醉眼看花、花也醉,
流沙流沙漫天飞,谁为你憔悴,
不过是缘来缘散,缘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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