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深秋的一个傍晚，我抱着一岁多的小儿子坐在门口。不时逗弄儿子一下，听着儿子发出雏嫩的“咯咯”笑声，我满心的疼爱和幸福感。正准备起身去做饭了，这时一个老大爷拄着根棍子缓缓朝我走过来。他大约六七十岁年纪，高高瘦瘦的，古铜色的脸上，深深的皱纹里写满了沧桑。紧锁的双眉将眉心挤成了一个川字，浑浊的眼睛里盛满愁苦。一件对襟布衣有点陈旧，一只布满青筋的手上指结骨粗大，抓住一根棍子当作拐杖。另一只手拽着个空化肥袋掖在腋窝下，单薄的黑灰色裤子半吊着遮不住足裸骨，一看这身打扮就知道是个家境不太好的庄稼人。微颤颤发抖的他，慢慢走近我，含糊的开口叫了声“阿姨！”
我惊异又有点害怕的看着他，没有答应，并且很自然的有了些许戒备。我来韶关几年了，虽然对广东白话听得懂一些，但对于客家话却是不知所云。而那老人说的就是我听不懂的话，而且我对于他对我的称呼有点不能接受。心想我才二十多岁，而他最起码有六十多岁了，怎么可以叫我做“阿姨”的？岂不是将我叫老了嘛！（那是因为不了解广东地方的称谓习惯，人们一般对已婚女子称‘阿姨’）
他看我不做声的看着她，又低低的叫了我一声：“阿姨！*&#@...”他连带说了什么一句话，我听不懂。可是看着他那可怜的样子，我不由自主的放下了戒备，用普通话问道：“大爷，你有什么事吗？”
老人家可能有点冷，抖抖索索的，用听不清的普通话艰难的说：“阿姨，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我辛苦的听着，努力的想要明了他的意思，终于被我猜出这个大概。我搬了张凳子给他说：“大爷，你坐下来慢慢说，怎么回事？”看到老人家嘴唇有点干裂，我赶紧进屋倒了一杯水给他喝。
他接过水一口气喝完，感激的对我说了声“谢谢！”接着他连说带比划的对我说：“阿姨，你能借我点钱吗？”
我一愣，马上警惕起来。一下子就回想起前不久有个老太婆也是这样问我借钱的事，后来亲眼证实了她只是个骗子，莫非这又是个老骗子？我带着怀疑的口气问：“大爷你借钱干什么？”
老人家眼眶里储满泪水，嘴唇颤抖的说：“我想回家，没有车费，我今天一天没有吃饭了。”
我最看不得人家流泪，尤其是老人家。一听大爷这话，我眼泪差点掉下来。这么大年纪了，竟然一天没有吃饭，该饿得多难受啊！难怪他发抖，想必是饿的吧！我赶紧从家里拿出一个苹果递给他说：“大爷，你先填填肚子吧。你家是哪里的？要多少车费？”
大爷接过苹果狼吞虎咽起来，断断续续的说：“我是南雄人，车费要15块”
“你是南雄的到韶关来做什么？为什么就你一个人？既然来了怎么不带够车费呢？”我追问着。我不知道南雄在哪里，也不知道到南雄的车费是不是要15块，更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南雄这个地名。
“我是来卖白果的，我带了20斤白果在武江桥底的市场门口卖。有个扫地的人说他全要了，可是他身上的钱不够。他说回家去拿，叫我在那里等他送钱来。结果我等到天快黑了他也没有来，白果却被他带走了。”老人说到这里，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那浑浊的泪水，灼痛了我的心。我知道老人是遇到黑心的骗子了，想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黑心肝的人，那么多有钱人不去骗，竟然骗这样的穷老人，于心何忍啊，就不怕遭天打雷劈么？
可是掉头又想了想，俗话说“人老成精”，他活了这么大岁数怎么就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呢？再怎么也不会让人家分文不给就将他东西拿走啊！该不会又是骗局吧？现在这世道，骗术是五花八门的，我跟老公就因为心软，都不知道被人家小骗了多少回。好在被骗的钱不多，过后都自我安慰当做善事了。今天这老人所要的算比较多的了，差不多是我老公的半天工资呢。我正在犹豫着该不该信他，老人又开口了：“阿姨，你就行行好帮帮我吧，算我借你的，等我回家后一定会还给你的，”
我还在犹豫着，既怕受骗，又觉得他不是骗子。这时候老公回来了，他看到我门口坐着个陌生老人，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将经过告诉了他，老公怀疑的望了望老人几眼，用家乡话跟我说：“笨老婆，可能又是骗人的呢，你忘记了前几天那个老太婆了？你看她当时说得多可怜，结果我们给她十块钱之后，第二天在菜市场你不是看到她又在向别人诉苦要钱吗？这次咱们不上当了，叫他走吧！”
“可是他还没有吃饭呢！而且你看他眼泪都流出来了，不会是骗人的啦！老公，咱们就帮帮他吧，看他怪可怜的，不忍心啊！”我轻声对老公求情。
“那你做好饭了，给他吃饱饭吧，钱就别给了。本来钱是小事，老上当被人家笑话成傻瓜才难堪呢！”老公仍不松口，进屋忙自己的事去了。
老人看到我们嘀嘀咕咕的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也不做声，愁眉苦脸的坐在哪里，时不时看上我一眼。这时候天已经黑了，深秋的夜晚有了寒意。老人双手抓紧棍子，抖得更厉害了，想必是又冷又饿吧。我也不敢领他进屋，害怕他那么大年纪了，万一他发生什么事我说不清楚。只得赶紧做好饭，用个大铁碗装了满满一碗给他。老人含泪接过饭，低头快速的吃了起来，看到他由于吃得太快而噎着了，我连忙给他倒了杯温开水。老人感激的点了点头，扯着嘴角挤出了一丝苦笑，笑得我心里一酸，赶紧转过身不敢再看他了。
等他吃完后，老人再没有抖了。我狠下心来温和的对他说：“大爷，我们也是穷人，你看我一家四口，就老公一个人打工养着。实在是帮不了你，你去找别人吧！”说完这话，我心里对自己有了鄙视。
老人看了看我老公在屋里没有出来，眼里露出了失望和无奈的痛苦，无声的朝我鞠了一躬，拄着棍子朝外走去，一会儿就消失在转角处。看着老人落寞的身影蹒跚离去，听着他渐行渐远的拐杖敲地沉重的“笃笃..”声，就像敲击在我的心口，很痛很痛。当年自己从大火中逃生后，面对突然间无家可归的境况，那种孤独无助感，无比悲凉，犹如今天的老人。我眼泪再也忍不住的猛流。我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气呼呼的抱着儿子躺在床上，饭也没吃。老公连问我几句：“他走了吗？”我都不理不睬的。老公知道我生气了，走过床边抱过儿子，轻声对我说：“老婆，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人，没让你帮他你心里难受。我也不是个冷血的人，可是我们上的当还少吗？”
“可我这次就觉得他不是骗子，是真的遇到难处了。你心真狠，呜……”我边哭边数落老公：“哪有这么大岁数了还骗人的？有骗子为了十几块钱演得怎么逼真吗？再说了，就算他是真的骗子，不就是十几二十块钱吗？就冲他这演技我愿意受这骗。这么晚了，你叫他一个老人家去哪里？身上又没钱，怎么过夜啊？不会被冻死在外面吧？呜……”
老公无奈的腾出只手，轻拍我背部说：“你别哭了，这么多年很少见你哭的，为了个不相干的老人你至于吗？你一哭我心都碎了，儿子都要哭了呢。”三岁多的大儿子也爬到床上来，用他那小手帮我抹眼泪，小嘴一扁奶声奶气的说：“妈妈不哭。”
“你就是小气，自私，舍不得那么点钱。”我伸手抱过大儿子，越发气苦。找不到借口来发泄心里的悲戚，故意诬赖老公，其实我知道他心特柔，就是被人骗怕了，不敢再轻易相信人家了。
老公一听我这话，委屈得不得了：“对，我是舍不得这些钱，因为这是我辛辛苦苦挣的血汗钱。我们一家四口，就我一个人打工挣钱，我容易吗？我每天拼命的工作，就想让你们娘儿三个过上好日子。可是我能力有限，没有文化，只能做苦力。挣的钱还不够一家的生活费，每天就是青菜萝卜的过日子，我心里难受你知道吗？如果他是真的遇到难处了，我帮他也无所谓，最多我们节省点也就过来了。可是我就怕又是骗局，那就是浪费，我们以前已经浪费了不少这样的钱了，你还不吸取教训？”
老公的一番话让我的哭声小了许多， 我知道老公说的是事实，可是在情感上我就是不能原谅自己这种“见死不救”的行为。继续争辩说：“我们自己也是落难过的人，当年我们火里逃生，一无所有的时候，心里那种绝望无助的感觉，你忘记了吗？ 你是不是也曾希望得到帮助？”
“不错，我没有忘记自己曾经的苦难，所以才格外珍惜来之不易的每一分钱。虽然你说我小气，但我只对自己小气，对人家我从没有小气过你是知道的。我只想每一分钱都用得其所，而不是随意给了骗子。虽然十几二十块钱不多，可差不多是我一天的工资了，也是我们一家好几天的生活费呢。”老公阴沉着脸说，看来我无意中口不择言，深深刺伤了他的自尊心。
可是我不肯认输，哽咽着赌气的说：“ 不就是二十块钱吗？我一天省一餐饭不吃，给你省出来行不行？” 我翻过身不理他，继续抹眼泪。
老公看我这倔强劲又上来了，无可奈何的说：“唉……你去看看他走哪里去了，要是还能找到他，就给他二十块钱做车费吧。”我一听这话，一骨碌坐起，顾不得儿子的哭声，就冲了出去。
我一路仔细的寻找，不放过每一个角落，因为我知道这么晚了，老人身无分文，肯定是只能在哪个避风一点的角落里过夜了。夜里的冷风吹得我打了个冷颤，更加担心老人那身单薄的衣服，怎么抵抗这寒冷的夜晚？我寻了好久，都没有见到老人那萧索的身影，心慢慢的沉重起来。心想如果我找不到他，会是我一辈子的遗憾和自责，更不会原谅老公的。
夜色越来越深沉，寒气越来越重，行人也越来越少了。街上的霓虹灯闪烁着各色的冷漠的光，假释着城市里没有灵魂的繁华。小巷里昏暗的路灯，照不清某些僻静的角落。在很多个角落里，正卷缩着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在嘲笑这座城市的温暖。我在这寂静又热闹的夜里，朝着市中心沿途挨个的搜寻着每一个认为可以挡风的角落。焦急的寻找那位落难的老人，也是寻找那份或许就错失了的怜悯之心。只希望那老人并没有走远，再给一个让我帮他也是帮我自己的机会。寒风不解人家疾苦，一点也不怜惜在风中瑟瑟发抖的人们，继续肆虐那些不足以抵抗它的人，用冷酷的舌头添着被风爆裂开的伤口上的血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风征服了人的荣誉感。
我一路寻到风采楼下，都没有找到他。我失望的仰望夜空，任风撩起我的长发，沉甸甸的心情里，懊恼自己错失了作为人的起码善良。正当我泄气的准备放弃时，不经意间见到风采楼旁边邮局巷口的角落里，卷缩着一个人影。我抱着撞运气的心态走过去一看，欣喜发现正是那老人。他双手抱膝的蹲坐在角落里，棍子横在他的脚面上，化肥袋背在背上，应该是当作御寒的被子用了吧。他听到我走近的脚步声，抬起头来看见是我，有点讶异。浑浊的眼里带着明显的疑问望着我，没有出声。我强忍着泪水蹲在他身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从衣袋里掏出仅有的25块钱塞进他手里，无声的拍了拍他的手，掉转身快步离开。我听说有些招待所只要5块钱就可以过一夜的，老人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风吹得更猛了，钻进我眼里，想必是要引诱我的眼泪出来散步吧。我使劲眨了眨眼，努力别让泪水再掉下来，倔强的不愿向风认输。身后传来了老人的声音：“谢谢阿姨，……！”
虽然我听不懂他后面的话，但我知道应该是感谢之类的话。回家的路上，我长长的吐了口气，用手理了理被风吹乱了的头发，心里一阵轻松。想起出门时儿子的哭声，我跑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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