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凡是美丽的
总不肯 也
不会
为谁停留
……
——《画展》
一
我的爷爷酷爱喝茶,总说茶是他的物质伴侣。为此,他还特地托人从上海寄回一套价格不菲的茶具。干皱枯槁的茶叶,触碰了热气腾腾的沸水,左晕右眩中,渐渐变得娇柔缱绻起来,一舒一展的。乍时,一股浓浓的茶叶烘焙香味儿,像晨风微拂的柳条缠绕在我的发梢,我的脖颈,就连空气中的杂质也被这茶的韵味驱散了。我是茶道的门外汉,可在这茶香袅袅中,竟也似模似样地品起茶来。
偶尔会听到爷爷的感叹声,说要是还住在乡间田户就好了,喝起茶来也特别醉心。可惜呀,乡下的房子现在都成了植物的乐园了。叹罢便缓缓睁开眼,对我说:“伶儿,抽个时间回趟乡下吧!索性看看那房子。”
我怔了一下,没想到,爷爷至今仍惦念着乡下的老房子,喝茶也不忘拉上老房子一块儿品味。而我,又何尝不是和爷爷一样留着内心的一方净土为它祭奠呢?
二
说是老房子,其实是一栋两层楼的砖头瓦合房,但在那个贫瘠的山村里是最引人注目的风景。它本身的占地面积不大,只依傍着天柱下的一块土地,却前院和后院俱全。前院掘了一口深井,平日里洗刷吃喝都靠着它平稳进行。井旁栽满了高大挺拔的芭蕉树,株株粗壮耸直。宽大的芭蕉叶,一层一层地向上摞着、摞着,显得格外茂密葱郁,那铺染在上面的颜色,光亮光亮的,翠绿得耀眼,像绿色的巨镜。细雨流年之季,蕉叶和雨滴萌生了不可名状的情愫,让我得以在早年就一睹《雨打芭蕉曲》的空灵天籁。
初秋时节,可以看到苍茫的绿泽中凸现了一个个红心,状如蜜桃,接着大把大把的蕉便要在此实现它的价值了。小时候受电视剧《笑傲江湖》的影响,触动了神经,对里面的武功秘籍、神功奇侠极为憧憬。于是,院里安分守己的蕉树很不幸地成了我“练习”的对象。我一次又一次地举着水果刀,冲冠一怒,向它们猛冲过去,边喊着“嚯、嚯、嚯”,边使尽浑身解数上砍下切、左刮右刺。刀起刀落间,蕉树的叶子被我折腾得七零八落。它的躯干上也留下了深浅不一的刀痕。当我看见芭蕉的汁液缓缓地从刀缝里渗出、蔓延,心里升腾起一种英雄侠士的满足感和自豪感。
事后自然也感到内疚过:如此整齐光亮的蕉树蕉叶,刹那间被我的淘气顽皮改换了它们的容颜。但很快我的内疚感被满心的讶异取代,因为第二天我惊奇地发现排排的蕉树又和以前一样,叶子完好无损,躯干上的刀印也了无痕迹,全然没有昨日凌乱坍废的气息。凉风吹来,它们摇摆着柔软的蕉叶朝我点头挥手,似是炫耀,似是欢迎。我不得不惊叹于蕉树的皮肤再生能力的神奇。这说明它是一种生命力极其旺盛的陆生植物,不需要人的特殊照料,只得益于天之甘霖、地之沃土,就能在广袤的天地间立一席之地,为整个山村添上浓浓的永不变更的绿意。
记得有一年盛夏,骄阳肆无忌惮地放射着火球,连蕴含水分丰沛的蕉树也冒起火来,火势勇猛,随即蔓延了整片蕉树林。蕉叶由绿变黄,由黄变黑,最后大片大片地脱落了。“哔啵、哔啵”的撞击声、折断声充斥着曾经繁茂如簇的过往。正在进行农事的妈妈们看见远处浓烟滚滚,立即提上水桶扑火,泼了一遍又一遍••••••
芭蕉林沉寂了。经历了人生磨难的它面目全非、黯淡可悲。我以为它这次彻底惨败了,可不过个把月的时间,它又重新焕发出亮丽的色泽,在光与影交汇间,在悲与欢离合间,继续以一支澄澈空灵的《雨打芭蕉曲》敲打着梦中的无眠人。
三
由前院向东行不到半里的路程,是一个隆起的小山坡。那里种着白色的山茶,开着菖蒲花,长着又细又长的狗尾巴草。载着你走向小山坡的是一条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道旁零星地开着些小白花,还野生着几根消瘦的竹子。虽不及魏晋竹林那般声涛阵阵,却也使得山雨泠泠作响。最有趣的时光就是在这条小道上来回蹦蹦跳跳,一会儿跑去玩赏茶花,一会儿跑回院里打井水洗手什么的。
在那有着淡淡地余晖霞彩的山坡上的茶花,大朵大朵的、碗状般,高处怒放着,清纯而洁白,是一个住在村口的年过古稀的老伯所种。他每个月都会进村来为茶花梳妆打扮一番,完毕后还会在园子里伫立很久。
我问过母亲关于老伯家的事,好奇之下才知道,原来老伯有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儿。老伯家的光景不太乐观,常常靠卖田螺、河蚌等为生。从我家前院西行半里多,有一个说深不深、说浅不浅的池塘,里面养殖着许许多多地田螺、水螺和河蚌。小姑娘每天下午都会提着大大的竹篮到池塘里收获一番,黄昏时分就可以满载而归。直至有一年初夏,雨水泛滥,池塘的水不分昼夜地暴涨,原先攀附在水边湿泥的水生食物大多都被冲进池底了。小姑娘见到这般情景,决定下水找找遗漏在水边的,总比空手而归的好。可田螺、河蚌没捡到多少,却发现了一条又大又肥的鱼。一时心急,伸手去抓鱼,毫无意识地离池边越来越远。待发觉时,水已漫过胸脯。正想回头靠岸,不料却被池底淤泥陷住脚,难以挣脱。到底是十二三岁的少女,只能任无情的黄泥水张开血盆大口吞噬自己。
村民发现她的时候,她的身体已被黄泥、水蛭、小鱼虾霸占了。老伯捶胸顿足,质问苍天,终无法释怀。村里知道小姑娘死于那个池塘,都纷纷警告自己的孩子不许靠近池塘,并说池塘的水土不好,有邪气,靠近的话会沾染上身;还说池底有水怪,专害年轻的孩子,那小姑娘就是被水怪活生生拖下去的;甚至说到了晚上,池塘周围阴风冷冷,池中央会有一团似雾非雾的东西盘旋。当然,这些说法我是不信的。
小姑娘最爱洁白馨香的山茶花了。后来,老伯用尽毕生积蓄,终于在池塘侧方买下了小山坡,精心栽种着每一株山茶,以悼念过早离世的女儿。在他慈爱的怀抱里,在美丽的山坡上,白色的山茶花一面盛开如雪,一面随风飘落。
这个茶花园也深深吸引着我。倒不是因为凄美哀伤的老伯与姑娘,而是茶花沁人心脾的幽香。愈是靠近它,香味儿就愈是浓烈、愈是迷人。伫立在茶树下,偶尔看见从茶花瓣上寂寞滚落的露珠儿,我竟鬼使神差地以为那是小姑娘悲凄哀怨的眼泪。我想,老伯的心情,我是懂的。要不然,我怎么会看得见香气馥郁而成的模糊的低语穿过株株茶树?要不然,我怎么会嗅得到生命正在酝酿着一种芳醇的变化,一种未能完全预知的骚动?
沉寂寂的茶花园总让我想起雾色苍茫的白桦林:“静静的村庄,皑皑的白雪,飞舞的战火,年轻的小伙子与痴情的姑娘,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消失和离去的结局••••••”白桦林的心脏与茶花园的跳得多么贴近啊!从此,雪白的花荫和迂回的小道在我的梦魇里如诗一般反复地出现,因着那神秘,因着那凄美,因着散不开的幽香,痴迷的呓语夜夜划在累累伤痕的坡岭。
四
老房子的后院是方方正正的菜畦和几块洼地。我的母亲是个善于持家的妇人,无论是瓜果蔬菜,还是鸡鸭兔猫,都让她理得一丝不苟、井井有条。因此,在乡下的时候,家里的瓜果蔬菜都是自给自足的,像南瓜、茄子、丝瓜、大白菜、西红柿等,皆凝聚着勤劳母亲的滴滴汗水和百分之百纯天然爱心。趁着空余的时间,母亲用几十块木板在菜畦旁围了个栅栏,作为鸡和鸭的小家。它们爱打闹,经常跑到菜地上相互追逐,要不就卖弄歌喉。母亲就把谷子和粟米撒在田垄和土埂上,让它们随时随地都能保证身体能量。
乡下老鼠窃胆包天、作乱猖狂,为此家里养了只叫肥壮的猫。名字不雅,爷爷命也。爷爷说取这样的名字能让猫越来越牛气,老鼠就不敢再登门造访了。我拗不过他,只好唯长者是从。
当时我家在整个村庄算比较富裕,尤其在“食”这一方面——自给自足的成分占绝对上风。因此常有别的妇人到家中作客,她们知道我爷爷爱喝茶,就特意带着上好的茶叶,让他过过茶瘾。《增广贤文》中语:“礼尚往来莫要忘”。自然地,作为回礼,母亲也会将自种的蔬菜瓜果送出。
母亲没碍着,爷爷倒乐呵呵了,挨着后院的柴扉一坐,青山送爽,云翳流光。一杯。一茶。一下午。既然夕阳无限好,又何须感叹近黄昏!禅宗的文化领悟不经意间融入浓淡相宜的茶味儿里了。看来,爷爷所眷恋的,不仅仅是上好的茶叶啊!
五
于我而言,老房子是我儿时的眼睛。毕竟,我是从这儿开始打量世界的。我也必须得回去一趟,因为有太多美丽的过往和不能忘记的事情,都从这里开始。我早已预知老房子已时过境迁,我已不再是我,停留在那里的幻影也已逝去,可我依然固执地踏上列车,向那个贫瘠荒凉的山村飞去。
看到了!我看到了!那披着淡淡夕晖和霞彩的小山坡,依旧朦胧神秘;硕大的茶花,馨香而雪白,依旧透着无法触及的圣洁;俊挺的芭蕉树,年纪大了很多,胡子也长了,顺着宽大的蕉叶垂下来,依旧茂盛葱郁。小山坡、山茶花、芭蕉树,它们都是完完全全属于这里的,而我只不过是一个有限期的房客,注定离开。即使和它们相处融洽,即使摸清了它们的骨骼和脉络,它们也终会舍弃我,而我也将忘掉我曾有。
如同此时,容颜淡褪的老房子和周围的风景尽在我眼前,可在逐渐加深的暮色里,我仿佛已忘了刺在蕉树上的涓涓华年和声声豪迈,仿佛已忘了羊肠小道上曾有过怎样幼稚堪怜的激情。
我知道,它们来过、美丽过,照亮过我的眼睛。现在它们隐逝了,不知在无法预测的未来,我是否还能听得见山坡上茶花纷纷飘落的声音呢?
六
美丽在我的眼泪里最后一次宣告它的死亡。哀伤的眼、颤抖的手、凉飕的心,再也无法抵挡陌生的恐惧。我要从此离开这里,不再踏足这片土地。拨通家里的电话:
“喂!爷爷吗?”
“丫头,怎么啦?”
“爷爷,我去了老房子。”
“唔······”
“爷爷,我想逝去的,大概不只是那栋老房子。”
|